北大教授张千帆:放开高考户籍限制有多难
人物档案
张千帆,著名学者,1984年7月毕业于南京大学,1989年12月获得卡内基-梅隆大学生物物理学博士学位,1999年8月获得得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政府学博士学位。现任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中国宪法学会副会长。
对话背景
2010年,张千帆向教育部递交《大学招生考试制度改革建议书》,呼吁进行高考制度改革。此后,一些家长也向有关部门投书,希望能够在当地解决随迁子女高考问题。作为高考制度改革的推动者,张千帆一直高度关注城市随迁子女高考问题,并为他们提供法规政策咨询。
放开高考户籍限制可能吗
中国青年报:有一份非京籍家长撰写的《取消高考户籍限制可行性研究报告》,报告建议,孩子在北京参加高考需同时具备以下两个条件:在经常居住地上学不少于一年,北京、上海等地不少于五年;父母至少一方在经常居住地工作和生活不少于一年,北京、上海等地不少于五年,且父母要提供工作和收入证明,房屋产权证或者居住证等。您认可这个建议吗?
张千帆:他们主要针对自己所在的社会阶层,在北京常年工作,有车有房,也是纳税人,除了户籍之外,和北京居民完全一样。这一报告的出发点是政策可行性,因为如果没有限制,会有大量的人跑到北京参加高考,给北京经济社会和教育资源带来巨大压力。一开始设立标准是有必要的,但标准是什么还可以讨论。我认为这个标准应该以孩子为中心,在北京有没有房子、车都是次要的,有的北京户籍居民也没有自己的车和房子。目前来看,比较合理的标准是受教育者的学籍,看他是否读完完整的高中学历,这样做是有理由的。北京和外地是完全不一样的学科体系,孩子回到户籍地不能适应当地高考。
中国青年报:您认为大多数北京人能接受外来随迁子女参加高考吗?
张千帆:我相信把道理说明白之后,大多数北京人能接受外来随迁子女。孩子不随迁,就会面临孩子和家长分居两地的留守状况,对孩子心理和成长带来影响。
中国青年报:现在呼吁放开高考户籍限制的家长大多属于北京的中产阶层,那么农民工的孩子怎么办?
张千帆:农民工的工资也要扣税,他们也是纳税人。不论缴多少税,他们为北京市做贡献是不容置疑的。如果他们的孩子在北京完成了高中学业,就没有理由拒绝这些孩子在北京参加高考。但考虑到可行性,有时候,不得不在目标和手段之间有个权衡。有些家长的诉求是正当的,就要维护其教育权利和基本利益。在步骤上,可以逐步推开,逐渐让更多人受益,只要方向是正确的,高考改革的阳光一样可以照亮农民工的孩子。
一些地方的放开政策不可持续
中国青年报:目前打破户籍壁垒通过买房会有一些松动,像天津市某些区县,只要在那里买房,就可以拿到蓝印户口,子女高考升学享受直辖市的待遇,您怎么看待天津市的这种户籍放开政策?
张千帆:这种放开也是暂时的,全国很多省区市,像陕西、海南、新疆等都有类似的规定,这些地方需要资金、技术、人才,就靠优惠政策吸引人。但等以后相对饱和,政策还会紧缩,不可能持续下去。
中国青年报:这种行为合法吗?
张千帆:这种做法没有被明令禁止,而且也很难界定合法与否。一个城市在开放初期会采取放开政策,以吸引人才。但一段时间后,地区的既得利益形成,就会重新回到老路上来。最近出台的一些地方政策,就是在往加剧歧视的方向走。比如,报考一些城市政府公务员都要求有当地户口,这是进行收缩的排外政策。随着就业压力加大,排外可能会越来越严重。
高考移民是现有格局下很自然的现象,因为高校在录取的时候,对不同地区的考生设立了悬殊的录取标准,怎么可能不产生高考移民呢?我们每个人都希望追求机会、追求幸福、追求更高层次的教育,因此不能怪高考移民,只能怪不公平的招生体制。既然政策本身存在空子,就肯定会有很多人钻空子。
中国青年报:其实很多随迁子女并不是想要户籍,他们只是想获得高考权利,但现在却陷入一个没有户籍就没有高考权利的怪圈。有没有办法走出这个怪圈?
张千帆:户籍改革是很难的,这么多年都说要改,形式上可能是改了,但户籍捆绑的实际利益没有根本改变。而且,户籍放开后确实会产生许多实际问题,加剧城市的交通拥挤、资源紧张,甚至推高房价。但是,能不能在户籍制度不变的情况下解决高考移民问题呢?我们的答案很简单,只要在全国实行统一录取标准,高考移民问题马上解决——到哪里考试都是一样的录取机会,还“移民”干什么?
中国青年报:为什么每个省(区、市)的高考录取分数线会不一样?这个现象产生的根源是什么?
张千帆:这个问题的根本原因是,我们几十年的发展模式都是以城市为中心。985、211高校主要集中在北京、上海等发达地区。这些省市的部属大学虽然直属中央,但也受到地方经济社会发展需求的影响。比如,北京大学在北京市,享受了北京市给予的很多优惠,自然会对当地考生有所照顾。这是一种很自然的现象,全国各地的大学基本如此。但由于高等教育资源分布极不均衡,各地照顾本地考生的力度也不一样。比如山东、河南等农业大省人口多、高校少,吸纳本地考生能力低。
中国青年报:现在这种地域差异是不是越来越严重?
张千帆:从招生指标分配比例上看,没有实质性的变化。近年来,招生本地化现象稍有控制。但考察很多知名院校,他们的招生名额和比例大多没有变化。问题在于,过去招生虽然不平等,但因为实行全国统一考试,还有基本统一的录取标准,实现平等还是可能的。现在实行“分省命题”,统一标准不存在,根本没法实现招生平等。
中国青年报:对于南方科技大学学生拒绝高考事件,您有什么看法?
张千帆:实际上,高考只是一个手段,只是为录取提供一个标准,也未必是惟一的标准,考试方式也可以变化。其实南科大可以有自己的考试,自己出题改卷子;北大、清华、复旦,任何一个学校理论上都可以设计自己的卷子,但是不论什么卷子,必须对全国考生统一。2002年前,全国高考是统一的(上海例外),但是,同一所学校对不同地区考生的录取标准不一样。2002年之后,半数省市逐渐实行“分省命题”,连考卷都不一样,标准更不可能统一。
现在看来,分省命题只是掩盖歧视的“烟雾弹”。录取的北京考生分数低、山东考生分数高,那也说明不了什么,也许是北京考卷难、山东考卷容易呢?“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一笔糊涂账。计划经济破产了,计划教育却仍在继续。计划经济的时候实行粮票、油票、肉票,后来实行市场经济取消了;大学招生指标就相当于教育领域的“粮票”,改革30年却雷打不动。
中国青年报:1987年,上海开始自主命题,可以说是自主命题的先行者。您认为,上海的这种自主命题有没有取得什么成效?
张千帆:说是搞“多元化”,数理化、英语、中文语法能有什么“地方特色”?现在一谈统一考试就“谈虎色变”,其实统考有什么可怕?如果全国统一命题的话,可以成立由各地一流专家组成的命题委员会,保证统一命题的质量,至少要比许多地方命题的质量高。美国不也有统一考试吗?我们都知道SAT,但是美国大学录取确实不把考试成绩当做惟一因子,社会实践、老师推荐信等都可以作为参考标准。但放在中国就行不通了,我们的社会信用体系没有建立,很多人不太重视社会声誉,至少目前还不得不“以考分论英雄”,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是,可以改革高考制度,可以学习西方发达国家的先进经验,不断完善命题质量。如果集中全国最好的老师命题,肯定高于一个省的命题质量,并且也有利于接受公众监督。各省自主命题容易造成暗箱操作,背后滋生腐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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