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织心情

散文

1,2,3,4,5……,耳挂老花眼镜,手指拨动金属棒针上的毛线,口里喃喃默念上针、下针、上针、下针。从去岁寒流来袭时起心动念,到今春樱花盛放后完成第一个作品,我与编织共享了许多个心无旁鹜,眼里只有彼此的下午茶

编织与我算是故友,不,应该说是打从受胎一刻,就已经开始和编织盲目约会了。我的母亲识字,但她跟同时代很多女性一样,与生俱来超强的街头智慧及动手能力。她不会做笔记,也没有「谷歌大神」可以请教,全凭自己观察实践,包办上天下地的家务活。学习编织也是如此,看一遍阿婶姊们棒针飞舞,再闲聊几句,自己找几段旧线绕来绕去练习,还没出嫁已练就编织好本领。

不过我小时候并不喜欢编织这位朋友,因为她害我总是穿旧衣服。母亲持家精打细算,小毛头一个个出生长大,毛线衣织了拆,拆了重新织,周而复始。我们家每个孩子都被抓过公差,拆下洗过晒干的毛线,套在两只手上,另一个人站对面把毛线卷成球。这时候妈妈也可以看出孩子的个性,谁比较顽皮打混;谁比较耐烦体贴。身为小幺妹,我的毛线衣总是拆过重织好几次的,颜色不再鲜艳,毛线不再松软,弄得脖子好痒痒。看到邻居女孩炫耀店里买来的机器织毛衣,图案亮丽,款式新颖,回到家摆张臭脸向妈妈抗议(年幼无知,不懂珍惜慈母手中线,后悔为时晚矣!)。

但我也很感恩编织这位朋友,小学时代台湾全拚经济,客厅即工厂。贸易公司接到外销毛衣的订单,发下去给婆婆妈妈手工编织。一件花色繁复的成人毛衣,工钱好像只有2块钱,妈妈这样的熟手要埋头一星期才能完成一件。有一阵子我家局促的客厅塞满了毛线毛衣,仿佛印象派画家光临挥洒,在各色毛线毛衣妆点下,老旧平房竟有了梦幻风情,白色像白雪公主蓬蓬裙;蓝色大海里鲸鱼遨游,黄色是恣意热情的向日葵,红色映照天边夕阳余晖……。每次毛线毛衣色彩变化,代表妈妈完成了一批代工,会拿到一笔工钱补贴家用,或许便当里多出来的一颗卤蛋,就是编织这位朋友送给我的。

编织陪伴妈妈的时间很长,从一面编织一面陪伴孩子做功课,到为孙子孙女织毛衣毛裤,我跟编织的交情就淡薄多了,仅仅是初中高中读女校家政课需要完成作业,坦白从宽,那些作业全是妈妈捉刀,骗分数而已。

去年我到美国帮忙照顾外孙,年底回来台湾居家检疫,樱樱美代子追剧滑手机之际,编织这位青梅竹马的朋友竟然不请自来,说想跟我叙叙旧重温共同的回忆,并且说当年外婆(我母亲)帮外孙女(我女儿)织毛衣,她也愿意协助我延续传统。我跟她说我们本来不熟,又这么多年未见,我早就忘记她了,万一相处不愉快怎么办,她露出一个浅浅微笑安静地坐下来,示意我也安静地坐下来,她说,别想那么多,她会一直陪伴我的。

接下来编织这位朋友常常悄无声息翩翩而至,坐在我身旁。我找出母亲用过的金属棒针,烤漆略为斑驳,依稀储留着母亲的指纹。一开始完全不在状态内,肢体僵硬,双臂扭曲,棒针千斤重,动不动掉地板,毛线纠结,漏针错针,急得我背后冒汗,暗骂自己怎么那么笨啊!但无论我多狼狈,她都保持淡定的微笑,安静地坐在我旁边,用眼神鼓励我不要放弃。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慢慢找到一点手感针线有灵,也不再欺生了。随着针针交替,线线缠绕,念念分明,完成了给小外孙织的围巾,另一件鸡心领背心也有了雏形,她说小外孙穿上一定很可爱,我心戚戚

阳光收工休息,对面高楼零星亮起灯火,编织这位老朋友兼新朋友站起来告辞,我依依不舍放下针线,挥挥手,等妳哦!期待下一次午茶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