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明亮专访：「不一样」在这世界里面，不太容易
「要买我的电影票吗？」
台北这天闷热又潮湿，户外空气凝结程度令人避之唯恐不及，连我都想待在冷气房里动也不动。然而，在人来人往的华山光点长廊，一位全身黑衣的男子，独自站屋檐下，拿着一叠电影票，直接对经过的人们这么说。
「要买电影票吗？」你一定想不到，说这句话的，竟然是先以《爱情万岁》与《郊游》于威尼斯影展分别获得金狮奖与评审团大奖，再以《河流》获得柏林影展评审团特别银熊奖，2004年更获法国文化部颁发「文艺骑士荣誉勋章」，近30年来在艺术电影界累积无数经典作品，打造不可撼动地位的蔡明亮大导演本人。
最近可能是上辈子烧了好香，我与蔡明亮导演有「好多面之缘」，我不仅到他位于山上的家，与他一起直播，还到宜兰壮围参加他的《沙洲艺游》，在美术馆里跟300个人一起睡了一夜。我看他做菜、养猫，听他唱歌、说故事，总觉得，他跟平时在电视上看到的样子很不同，倒也不是亲近、或和蔼，应该说是……温柔许多。（天蝎座是能多亲近和蔼哈哈哈）
「这部电影很适合带你的父母亲来看喔！因为很好睡，哈哈哈！」
这几次与蔡导的会面，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就是他已经亲自在电影院外亲自卖电影票数十年了。如果你看过他的电影，自然会被他细腻的画面、声音以及人物情感吸引，有人说他的电影艺术性很强，我倒觉得，看蔡导的电影，你必须对「人」有足够的兴趣，再微小、再细微的事情，都足以被强调、被放大，然后成为一部电影。
通常，这样的电影会被形容为「艺术电影」，然而，我却没有在蔡导身上看到艺术家的傲气。当我第一次对他说出：「其实你的电影……我看不大懂。（胆大包天）」他也只是笑笑的说：「没关系，很多人都这么说。」有趣的是，他从来没有因为人们看不懂，而停止创作。
「我是蔡明亮，你有看过我的电影吗？」
那天在华山光点，蔡导演走到两位年轻女孩面前这么说，女孩们不认识他，一头雾水，还反问他：「所以这到底是什么？」导演也只是温柔的说：「《你的脸》是我最新的电影，不仅在威尼斯影展首映，也在世界上许多城市播映过，5月17号是台湾的首映，你们想要来看吗？」
《你的脸》是蔡明亮导演继2013年的作品《郊游》后，再度进入电影院播放的作品，这些年他奔走于各地，用艺术作品展出的方式，积极跟知名的美术馆合作，将电影推广为艺术，期盼更多人将美术馆融入生活日常，让美不再有框架与限制，而是能用更多角度去包容与欣赏。
这部电影全长77分钟，只有14个镜头、13张脸，全片除了由坂本龙一所创作的配乐外，皆是现场环境直接收音，人物的动作、空气中的细碎碰撞、蔡导开口说话前的呼吸，都能清楚的听见，跟过去一样，是一部感受力被放大到极致的电影作品。
其实那天在开始卖票之前，我很荣幸的参与到蔡导进电影院「听声音」的环节。「每一部作品放映前，我都会到电影院里去听声音。」他这么对我说。他坐在影厅的红色椅子上，静静的看着荧幕，请影厅人员照他说的秒数播放，他再对每个不同场景的音效进行音量调节。
原来，他的电影是这样完成的！我听说过他在收音及剪接时都要亲自把关，却不知道在电影放映前，他连观众的感官都要掌握。难怪那天在沙丘美术馆里，我坐在地板上看着《行者》、《黑眼圈》，虽然不太理解作品，却总感到耳朵后的寒毛竖立，以及时不时在某一个画面前全身起鸡皮疙瘩，原来，真正「感受」到美的时候，早已无关懂与不懂。
生在网路世代的我们，习惯追寻一种「表象」的生活，我们尽力为自己解释、为自己辩驳，把自己打造成一个品牌，不论黑的、白的，透过我们的网路文字与影像，全都成了对的。然而，蔡明亮在面对自己的作品时虽是个十足的控制狂，但要求完美的背后，却以「无为」的姿态面对观众。
在星空下、沙洲上，以及华山光点路上，我与蔡明亮导演短暂相处了几次。我在他的身旁、身后或几米外，很神奇的，跟他所有的影迷一样，变成了心里很平静的人。
「重点就是凝视着对方的脸，和缓的说出你想要告诉他的事。」那天我一起与蔡导在光点外头卖电影票，蔡导将票放到我手中前，对略感焦虑的我这么说。
那一刻我突然有了领悟。在开口说话时，或面对这个世界时，我总是预设着对方的立场，这样做对不对？别人喜不喜欢？有没有人懂我？不只左右着我的一举一动，相信也是社会上许多人生活中，最令人感到寸步难行的心理因素。
但或许，我们需要的，只是坚定和缓的做出决定与持续相信的事。
背后传来蔡明亮导演的温柔却有力的笑声，我迎上前方路人的目光：
『有看过蔡明亮导演的电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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