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茶去!

散文

疫期,窝居宅家,重读厚重如砖的「红楼梦」,印象最深刻的已经不是大观园里的佳俪丰姿,或是荣宁两府的盛衰,反而是其中一段工笔描绘的「品茶」场景,以及穿插其间数之不尽「吃茶」、「奉茶」的过场。难怪人称「红楼梦」一书就是中国茶文化的缩影,并且写成论文或专书详加析论。简言之,吃茶已是当时的日常,不分贵富贫贱,开门必备的七件物事之一。

吾家,传至我这一代,即便父母为避战祸,漂洋过海,甚至埋骨异地,最终直以他乡为故乡,依然维持家乡喝茶的习惯,像似「红楼梦」那样,以茶代水,继之而不坠。自我懂事以来,除了成功岭上那一小段「大专役」的时间外,我几乎不曾喝过开水或其他饮料,桌案上永远是一杯冷热不拘的茶水,伴我度过昼夜清醒的时光。

「红楼梦」第77回,描写贾宝玉的贴身丫鬟,晴雯病重时,遭王夫人撵出贾府,宝玉往视其家,晴雯「向宝玉索茶喝:『阿弥陀佛,你来得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这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宝玉方提起沙壶斟了半碗。看时,绛红的,也太不成茶。晴雯扶枕道:『快给我喝一口罢;这就是茶了。哪里比得咱们的茶。』 宝玉听说,先自己尝了一尝,并无清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略有茶意而已。尝毕,方递与晴雯。只见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

忆起以往,母亲准备早餐时即顺便泡好一大壶茶,分装到塑胶水壶,让还在学的兄姊和我带到学校饮用。下午时,可能追加一壶茶,提供家人下课或下班后之所需,如此一天,又一天,直到如今我仍维持这样的习惯,睡过一长夜之后,不吃早餐,只喝茶,以茶代餐。

物资不丰,经济不宽裕的那个年代,能有一杯茶饮已属不易,不能苛求。那时买茶总在市场口的「柑仔店」,粗枝大叶的茶叶包装封膜成十公分左右的竹筒状,暗红色的贴标打印「文山包种茶」或是「木栅铁观音」,那样的粗茶直如晴雯最后喝的茶水,只是「略有茶意」,几无清香与回甘,实在不比汽水可乐来得可口。依照母亲的说法,茶味即便不佳,也可压制自来水中的「药水味」,所以依旧喝茶,管他几杯之后便「是牛是驴」。

后来,我在坪林服兵役时喝到优质的「包种茶」,才惊觉原来所谓的好茶可以如此润喉甘甜,令人回味,从此才真正爱喝茶,不喜含糖的饮料。

兵役第二年,也是最后一年,我调回火车站不远处的营区,附近就是城里最热闹的商办大街,远近有两家著名的老茶行,我的荣退礼品就是近营区那家茶行贩售的茶业礼盒。回家后开封冲泡饮用却没有预期中的好喝,也不知是自己的冲泡不得法,还是礼盒型式的茶叶本就一般?总之,好茶难觅,也不多想。很巧,第一分工作上班的地点也在火车站区,接近另一家茶行,接下来三年左右的上班时间里,我总是以那家茶行的龙井和清茶为食,即便那时「消化性溃疡」正闹得厉害,也在所不惜,贪的是掀开杯盖时的那股清香。

那时,正是城里的茶艺馆遍地开花之际,朋友相约总在中式外观和装潢的亭台楼阁里,取其可以长时促膝谈心之利。茶艺馆里的茶品琳琅满目,不过多数人还是首选金萱或是乌龙茶,熟悉是根本,不过耐泡和香味方是主因。朋友相聚本在交心聊天,至于泡茶的工夫或是茶品的讲究反倒是其次,就在那些不经意的杯盏交错之间,我才初识「工夫茶」的趣味,以及「闻香杯」的妙用。

有次,家族旅行,目的指向溪头,接泊的计程车却将我们载到鹿谷的茶厂。在厂区待了一个多小时,试饮各色不同等级的金萱和冻顶乌龙茶后,我挑了两斤的金萱带回家,味蕾从此也变刁了。日常虽然仍牛饮家里冲泡的粗茶,闲时便摆出原木茶盘,烫壶洗杯,在朱泥或紫金茶壶里置落茶叶,加盖,冲开水,静置几秒,舍弃这泡洗茶的温润泡,再冲水,稍候,才为座上的亲友各奉一小杯茗茶,是为第一泡。如此程序,重复再三,直到茶味已尽。

以金萱或冻顶乌龙茶为例。泡茶时,第一泡浸置的时间最为关键,一般,我的习惯是十几秒,最迟不会超过二十秒。心急,时间不足,茶味未出,掀盖时便缺冲鼻沁肺的香气,不过犹可救,只要严控第二泡的时间即可。有时。因为聊天,不慎让第一泡逾时,此时的茶味已涩,不会回甘,尔后每泡皆苦,没得补救,平白浪费了一壶好茶,除非换过新茶,重新一轮。

因为泡「工夫茶」,难免注意起各色的茶具,其中,最重要的自然是茶壶。慢慢地,我也学人搜集茶壶,甚至装模做样地养起壶来。养壶,需要有钱有闲,耐心用好茶不断来滋养茶壶。可惜我粗手粗脚,茶壶还未养成,那些价昂,设计精美的茶壶便逐一缺嘴破角,最终剩下来,完整无损的茶壶是一只壁厚腹凸描花,平常用来牛饮的大陶壶,还有一只十分小巧,只合一口饮的紫砂壶,前者因为坚实,后者则是因为不会在人前使用,因此得全。

「工夫茶」,耗时,虽说独酌,合饮皆可,不过,我还是认为「工夫茶」最适分享,也最能表现出主人的诚意,不像盖碗,主客一人一杯,喝完了事。走过港都的骑廊,常见一楼的门户大敞,客厅内摆置一张制式的,带轮子的茶桌,像似随时欢迎过客入内泡茶聊天,南城的人情味由此可见一斑。

千禧年前,当街头的冷饮摊车上出现机器娃娃手摇的泡沫红茶后,不多时,加糖的茶饮店和咖啡店迅即席卷各处街肆,耗钱费时的茶艺馆因之渐渐地没落了。听说,现代人少喝水,更不爱喝不甜的饮料。只是,不甜的饮料解渴么?这是我常存心底的一个疑问。

听说,「工夫茶」是父母家乡的日常特色,已列文化遗产,无怪乎小时候出外,我对人称「茶米」(茶叶的潮州语方言),有时他们会听不懂,原来,对家乡的人来说,茶和米一样重要,早也喝晚也喝,客来要敬茶,独处时仍是喝茶,就是不喝开水。

「红楼梦」第109回最末一段,贾府大家长,贾母,回光返照时,「睁眼要茶喝,邢夫人便进了一杯参汤。贾母刚用嘴接着喝,便道:『不要这个,倒一盅茶来我喝。』众人不敢违拗,即忙送上来。一口喝了,还要,又喝了一口。」喝茶后又交代家人一会后事,贾母这才含笑离世。

原来,富贵一生如贾母,最后的吃食竟也只是一口茶罢了。放下书本,心想,但不知我的最后一盅茶会是什么样的茶呢?过去,多数时我都只喝粗茶,还好,也曾品尝一些好茶,总还识得茶的滋味,终于明白色声香味触法毕竟过眼云烟,存心回味便足,不必多想。

事实上,要我说,喝茶最大的好处是,不像咖啡那么容易上瘾。喝与不喝之间,身心没有太多的牵挂。搁下键盘,关上电脑萤幕,「吃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