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侠客胡金铨
自《龙门客栈》起,胡金铨的片子便有一股「正宗」味,凛然有一袭尊贵气。这时,人们可隐隐知道国片中的武侠片开始有讲求考据的人出来矣。《龙门客栈》是一部充满打戏的片子,于是「如何安排打斗」、「为何打」最是重要。当年胡氏妙手偶得,弄出这样一部充满打斗意趣的经典武侠片,遂成就他的武打片大师之声望。
胡金铨,说来有趣,我这一代的小孩是看着他电影长大的。先是他以「金铨」艺名演的《畸人艳妇》、《神仙老虎狗》、《江山美人》(饰那个唱「你要带她走,我就跟你把命拚」的大牛)、《一树桃花千朵红》,我们原本就熟悉得很他那张有点胖嘟嘟却两眼又有点严厉兮兮的面孔。更别说他更早演的《金凤》(改编自沈从文的《边城》乎?)、与《长巷》(改编自沙千梦的同名小说)。
故而我自幼即对这个人算是不陌生。
后来的他,开始自己导演电影了,这时候的胡金铨,竟然与前面的人生稍微有点变化了。
可以说三十岁以前的胡金铨,是一个多难时代的产物。自他所演影片看来,他是个「孩子」,要不就是个帮工或跟班,显示时代在凌乱未整前每个人能嵌在哪个位置就暂时嵌在哪个位置之处境。且看《江山美人》中的大牛,竟找了个快三十岁的他来演。再自他的人生经历去看,似乎他只身离开故乡,算是避开红祸,南渡至香港,遂不得不做上一些学徒的工作,这一段「多能鄙事」的少时,为他日后打下了「更要争气」的基础。
三十岁以后的胡金铨,又几乎是一个微显犬儒、影片气势不凡、评论界常以学术角度论他、的严谨君子了。
这么样的一缕生命路数,倒是颇奇特的。同时,也可能颇辛劳。
香港五十年代国语片会将他选角为「孩子」,一来或许编导者自手边现成的同事朋友提取,二来或是他的长相有一股童稚气。这种社会上认定的习惯,或许对他的成长模式,有了某些影响。也就是孩子的那一时段不易跳进青年的那一时段。后来甚至青年的时段完全模糊,直接进入中年时段。
故而后来胡金铨的电影题材,很显然不环绕在青春爱情、男女思慕上,甚至也不着墨在家庭伦理上。哪怕家庭这一概念,在他十多岁离家前,是极深极浓的影响着他(他生活在三代同堂、四合院式的北京大家庭中)。
胡氏开始拍片时,完全不呈露当时香港的风貌,而进入自己最喜造就的历史世界,并且其中含蕴着他出身的华北风土。即说一点,他电影中角色的语言,完全与所有国片的用语不一样,是胡氏自己敲锤过的北方话。他对十八岁以前在家乡北平记忆中所听所讲的寻常百姓语言,深深怀念却又有些淡忘与随着时日流逝后的不确定,于是在读老舍小说时偶可重温一点,却又未必全面;也不时在台北的停留期间最乐意与北平出来的推行国语最力的何容(1903~1990)老先生多所相谈与请益,往往将好些个字眼早年家乡是怎么说的,一一给勾索了出来。此一刻也,是他最快乐的学术之行,亦是溯源之旅。
犹记七十年代末,某次在台北听他聊天,他言及香港港英政府的政策,是希望港人使用粤语,而不是国语。如此一来,香港的华人比较能掌控于英人手中。胡氏谓,他早知这种阴谋,虽会说粤语,但他尽量让自己说国语。
胡氏的故国(或说故园)观念,算是浓重的。他离开赤化中国,有很长(甚至终其一生)的时间极不认同共产党,尤以五、六十年代他的大伯一家被斗得甚凄惨,他道来很是沉痛。
这样的他,很长一段时日,既不可能依归中共,又未必欣赏国民党,再加上对港英政府亦不尽满意,称得上一个天涯漂泊人。正好寄情于古装电影,更好是武打片。
打斗意趣 开创武片风格
八十年代中期,胡金铨旅居洛杉矶东郊的San Marino时,自己读读书、查查图书馆资料,算是逍遥自在,偶至Monterey Park华人餐馆林立之地吃一盘「王家饺子馆」的炒饼,便已是最慰藉他北方脾胃的上等享受了。
六十年代港产的武侠片,造型早滥,即胡氏的《大醉侠》在造型与装具上也没法与别的片子差异太大,只不过他的转场与剪接比较利落罢了;然自联邦的《龙门客栈》起,胡氏的片子便有一股「正宗」味,凛然有一袭尊贵气。这时,人们可隐隐知道国片中的武侠片开始有讲求考据的人出来矣。
胡金铨正因为有孤身一人流亡至港、参与不甚制作精良国片的配角演出等经验,或许益发激励他人生后来的志气,遂在「香港时期」的奠基工程(编导《大地儿女》、《大醉侠》)后,于「台湾联邦时期」完成了他作为「风格家」的大师地位。也就是拍了《龙门客栈》、《侠女》二片。
《龙门客栈》是1967年最卖座的国片,然它不仅叫座,亦叫好。乃《龙》片充分显现出胡氏的场面调度。且看一场戏,萧少镃(石隽饰)第一次抵客栈,没遇上吴掌柜(曹健饰),与东厂爪牙打了一架,结果受大档头(苗天饰)劝停,出得门来,走至荒辽沙地,结果远处一人拱手站立,正是吴掌柜孤立风中,似在相待。这一场戏,饶有味道,便是胡氏的场面调度也。
《龙》片之广受欢迎,尚有一原因,便是其类型可称作「召集众好汉完成一使命」片。吴掌柜为了救于氏姊弟(忠臣于谦的遗孤),不但找了石隽,找了薛汉、上官灵凤兄妹,后来还加入了曾遭东厂严罚下过蚕室、反正来归的万重山兄弟二人;终亏有那么多人,最后才杀了白鹰。这种「召集好汉」片,好莱坞最有名的就是《决死突击队》(The Dirty Dozen),日本黑泽明的《七武士》是影史上最经典的例子。但始作俑者,当是1950年约翰‧休斯顿(John Huston,1906~1987)的《夜阑人未静》(The Asphalt Jungle)一片也。这种志士集结一堂,然后出生入死为了完成一桩大事,最能扣紧观众心弦。
《龙门客栈》是一部充满打戏的片子,于是「如何安排打斗」、「为何打」最是重要。当年胡氏妙手偶得,弄出这样一部充满打斗意趣的经典武侠片,遂成就他的武打片大师之声望。
佳作丰盛 趣味韵味兼具
三年后的《侠女》,更幽邈了,更上一层楼了;却不知是少了股生猛气还是什么,当时并不卖座。然知音却更赞赏此片,终于在1975年的坎城影展夺得委员会最高技术大奖,这对国片来说,是破天荒的殊荣。
《龙门客栈》一片的编写模式,其实最适合胡金铨;简单、干脆、人物鲜明、陆续登场、最后要完成一使命。这样的片子,最不用讲太多的主题或哲理,却是结结棍棍的纯粹视觉享受。我遇过不少影迷,大伙皆这么认为。
稍后的《三叉口》(《喜怒哀乐》中的《怒》)、《迎春阁之风波》、《忠烈图》皆是打片,也皆不令人讨厌。
尤其规模愈小、场景愈单纯,愈能拍出丰富的打戏。《忠烈图》一共没几堂景,有时在树林,有时在海滩,有时在村屋,亦偶在衙门(即有屠光启饰朱纨的部分),简单之极,却照样能打出好戏。但看你想不想只拍打戏而已。
《迎春阁之风波》一片,最具魅力处,是田丰所饰的一个人物李察罕。这虽然是一打片,却增添了一些韵味,尤以片尾韩英杰弹三弦唱关汉卿小曲,这段在刺李前的铺排尤其动人。
《忠烈图》中亦有一妙韵,即饰伍继园夫人的徐枫,从头至尾不说一语,却叫人愈看愈觉着美、愈觉着英气过人,真是好笔。让她穿苗服,亦绝妙安排也。
大伙似乎不约而同有一种见解,便是胡金铨有太多可以拍出给世人看的东西,却似乎只呈现了极少,这是最教人叹息的。已故的远景出版社老板沈登恩,当年一直希望出版胡金铨各类的杂项著作,却也仓促间只凑上了一本《山客集》。他的才能太多,画他画得好,明史他读得好,老舍的文章他研究得好,太多太多,这造成拍电影亦可能分神吗?不知道。
他应该专注于把剧本编写得更完善,或觅得更适宜的合写者,或找到更好的制片替他先张罗写故事之人……等等之或许。然而谁是这样的合编者?谁是这样够意思又体恤他的制片?
人生如戏 一代大导留名
胡导演其实一路走来遇着的贵人并不少,像早期的夏维堂、沙荣峰,或后期的胡树儒,皆在他的拍片生涯里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再就是,有太多敬重他、视他为恩师的终生好友,像郑佩佩、石隽、徐枫、张艾嘉等,总是人前人后为胡导演解释外人不够理解的片中琐节、为胡导演找寻更优厚的拍片机会、为胡导演张罗新片可能征召的人才与钱财。这些年轻时跟着他演戏的人,本身已然蕴涵了侠士侠女的义风,这是国片中最了不起的道德伦理。
他应该可以找到相当说得过去的资金(即使不必太多),他也应该可以找到相当有阵容的大牌为他担纲演出,甚至他还可以随你想怎么拍就怎么拍、事后别人再来埋单,皆可能也。其实哪有这么困难呢?只要你胡导演自己审时度势、找到最可发挥的时机与最称意的合作伙伴,便何事不能成?
当然,人生如戏,拍出怎样的好电影与怎样筹拍电影,有时后者更难。谁能人生像电影每场戏皆调度得既高低有致又圆融沉厚、浑然天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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