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记者闯国界 E04】翁山苏姬去哪了 军政府几十年的种族主义带来罗兴亚人的悲歌

镜周刊全新podcast节目记者手札」——每周日,听国内外经验丰富的记者,分享深度报导的写作心法,还有那些在报导文字之外,只记载在记者手札中的故事。第二季节目「独立记者闯国界」,由曾任国际新闻独立记者的杨智强所主持。

因为我在2016年就成功进入缅甸罗兴亚人的难民营,在那边交了不少朋友。相较其他台湾的记者来说,对于这个主题,我更应该前往现场采访。因此,我开始了为期多年、追踪罗兴亚人足迹的任务。

一步一步踏入,发现问题复杂难解;一点一点了解,发现现实的丑恶。

罗兴亚人长年居住在缅甸西部的若开邦,是个以伊斯兰教为主要信仰的民族,他们的语言文化跟邻国孟加拉南部的居民较为相近。但因为在英国殖民时期英属印度与英属缅甸之间并非国与国的关系,所以迁移、通商都不困难。甚至当时英国殖民者因为政策需要,将大量罗兴亚人迁移到现在的若开邦开垦,让若开邦加入了更多的罗兴亚族裔

时光飞逝、物换星移,二次世界大战结束、1948年缅甸正式独立,这让在若开邦原本就是少数的罗兴亚人开始受到歧视、迫害。原本在英殖民时期被视为次等公民的若开人开始复仇,罗兴亚当然也不甘示弱反击。但是时间一长,身为佛教徒的若开族在以佛教为圭臬的缅甸,虽然是族裔上的少数,但却是宗教上的主流;相对的,罗兴亚穆斯林除了是族裔上的少数之外、也是宗教弱势,两边在缅甸社会上的阶级可想而知。

2017年8月底,因为几位自称为罗兴亚救世军的极端份子攻击若开邦北部的缅甸军警哨所,并且造成伤亡。自此,缅甸军警展开大规模反击,焚烧村落、杀害无辜甚至传出大规模性侵,而我跟我的采访团队也在同年11月开始在南亚、东南亚与东亚,近距离采访这个亚洲最受到迫害的种族

泰国,我认识了几位罗兴亚人。其中一个家庭的状况比较特殊,爸爸是罗兴亚穆斯林、而妈妈是若开佛教徒,这在若开邦是大忌中的大忌。容不下这样跨宗教、跨种族恋爱的家乡成为迫害他们的恶梦,因此,他们选择逃离。

泰国、马来西亚还有孟加拉等地都尝试过了,最后选择在泰国投靠定居多年的表哥。但是在泰国,他们被归类为非法移民,他们的生活有如蝼蚁,死不了、但也活得不舒服。

罗兴亚人在离开缅甸之后,因为在缅甸饱受歧视,通常前往的目的地都会是穆斯林国家。除了隔壁的孟加拉之外,飘洋过海前往开发程度较高的马来西亚则是大家梦想乌托邦。这也让马来西亚成为罗兴亚人移居的重点国家之一。

但乌托邦归根究底仍然是一个梦想中的天堂,抵达后,幻想也跟着破灭。

「我之前遇到强劫,但我不敢跟爸妈讲,我好想回家。」几年前才从缅甸逃出来的扎希述说着他卑微的愿望,那个难以达成的愿望。虽然在马来西亚有约十万到十五万的罗兴亚人,但因为马来西亚并没有签署联合国难民身份公约,所以马来西亚并不承认国际难民的身份。但幸好联合国难民总署在这里补足了这个空挡,让在马来西亚的罗兴亚人至少能够受到难民署的承认,让马来西亚政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罗兴亚人在社会的角落里苟活。

因为在马来西亚的罗兴亚人,并没有受到任何社会福利与法律的保护,无论在教育、医疗或是工作权上,都相当脆弱。扎希遇到强盗进入他的住宅抢劫后,还被抢匪从二楼窗户丢下楼,让他摔断了腿。接踵而来的除了大笔天文数字的医疗费之外,工作与生活上都有相当大的问题。

扎希对于生活的希望像是粉碎性骨折的腿,缓慢地复原,但伤痕永远留下。

幸好扎希在吉隆坡有一群好朋友,这里一千、那里五千,大家可以对扎希的遭遇感同身受,集资帮助好朋友度过难关。罗兴亚人在异国的处境与马来西亚的状况类似,大家必须团结合作才有可能奢望未来。

缅甸在2017年8月底爆发大规模迫害之后,为数七十万的罗兴亚人至今仍无法回家。虽然缅甸政府与孟加拉政府两度签署协议,希望尽快安排罗兴亚人回家的计划,但因为缅甸政府并没有拿出配套措施:没有逮补迫害凶手,或是重新安置流离失所罗兴亚人的计划,让难民只能在孟缅边境纳夫河畔远眺家园

现在滞留在孟缅边境为数近百万的罗兴亚难民并不是两、三年才有这样子的规模。除了原本就居住在边境的人们之外,60年代因为受到东巴基斯坦(后称孟加拉)独立战争启发,罗兴亚人也企图争取阿拉干地区的独立,失败后有不少人流亡孟加拉;另外,1978年缅甸军政府发起带有种族主义的龙王行动,导致二十到二十五万的罗兴亚人逃至缅孟边境;2012年在若开邦也爆发种族冲突,让罗兴亚人被迫离开家园、集中在难民营中。

以上这些冲突与事件跟2017年的迫害,才会导致缅孟边境人口暴涨,出现了这个号称为世界上人口最多的难民营之一。

「到底翁山苏姬是怎么样的人?她真的变了吗?」每次谈到大家陌生的罗兴亚人议题,朋友们的疑问中绝对有这一题。而这个问题当然不是三言两语可以简单解释,它跟缅甸、罗兴亚种族冲突一样复杂。

西方媒体与政府在缅甸军政府时期为了要找一个指标性人物来对抗集权,父亲是缅甸国父、丈夫是英国外交官、并且在英国完成学历的翁山苏姬当然是最好的人选。国际社会甚至在1991年将诺贝尔和平奖的桂冠授与当时仍被军政府软禁的翁山苏姬,希望对缅甸政府施加压力。

但没想到2015年翁山苏姬领导的政党赢得大选之后,民主斗士形象在罗兴亚人迫害的事件中毁灭殆尽。翁山苏姬的无作为以及肯定军人以镇压之名对手无寸铁的人们进行烧杀掳掠,都是让翁山苏姬受到国际谴责的原因之一。再加上近几年对缅甸言论自由以各种方式箝制,还有缅甸掀起的偶像崇拜,都令翁山苏姬的形象大受打击。

我自己在缅甸采访的时候,最常听到翁山苏姬支持者说的几句话就是「要给她多一点时间」、「她被军政府绑手绑脚、做不了决定」等等言论。从这个角度来看缅甸的政治,又有另一种光景。

缅甸军政府在2008年通过新的宪法,其中除了议会绝对保障军人的席次让宪法难以修改之外,内政、国防还有边境管理事务等三个部长职无条件保留给军方。而罗兴亚人迫害的远因,就是因为罗兴亚人被视为是外国人、非公民,这是内政部职权;发动大规模迫害的单位是军队与警察,而这是内政部与国防部管辖;最后因为若开邦北部属于边境,边境管理部队是属于边境事务部的职权,而这三个部门都是在翁山苏姬政府管理之外。

最后,缅甸社会在经过军政府几十年的种族主义,与佛教唯一的思想宣传之下,对于罗兴亚穆斯林有非常深刻的偏见。这也是让翁山苏姬政府选择忽略,以模糊的态度让这个议题随舆论炒作。但这也让翁山苏姬失去了以往人权斗士美名的光环。

在历史、人权或是政治角力等不同角度观察同一个议题会有不一样的观点,身为多次进入新闻现场的记者当然也要用不同的角度检视自己的报导,尽自己所能带给读者更多的反思。但记者并不是冷血的写稿机器,新闻现场的温度、感动还有悲痛,都是真实的体验。而这些体验没有进入现场是无法感受到的,当地人们的情绪也都要人在现场才有可能直接感受与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