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的翅膀

散文

这个春天比艾略特的四月更残酷,虽然都市荒原边上仍有「紫丁香从地里迸出,掺杂着追忆与欲情」;但是纽约的救护车一辆辆呼啸而过,棺木一具具抬出,天空蒙上厚厚的阴霾。病毒赶在春雨前肆虐着大地。

防疫期间纽约大都会歌剧暂停营业,改为开放全球线上歌剧院,供爱乐者在限定日期内线上欣赏。商场冷清,百业萧条,瘟疫黑纱笼罩下,都市自闭成了废墟;歌剧迷宅在家中,而普契尼、威尔第、莫札特的歌剧,或优雅俏皮,或缠绵悱恻,或悲惨壮烈,兴兴轰轰演出艺术化的多样人生,对照电视上重点报导的鬼域世界,真是现代荒原的诡异景象。

一场饕餮盛宴,看得最多的竟然是普契尼的《蝴蝶夫人》。除了大都会歌剧院提供的精心制作,还有同好们分享的各种不同版本。每一制作都是各出心裁各有千秋;普契尼音乐撼动人心固不在话下,各大乐团和国际精英歌手的表现,基本上都不致令人失望。只是在不同的编导指引下,布景道具和场面调度的异动,往往会左右内涵意识的走向,而展现了更宽广的思考比较空间。

蝴蝶夫人故事出自一篇美国人写的小说。叙述日本艺妓嫁给美籍军人,全心皈依丈夫的宗教与国家。丈夫承诺「当知更鸟筑巢的时候,捧着玫瑰带着爱回来」接她去美国,却在离日回美后不久,即娶美国女子为妻,直至知道蝴蝶生子已三岁,才赴日要接走小孩;被背叛又要失去孩子的蝴蝶,梦醒大恸,拔出父亲留下的匕首自戕而亡。

故事颇具时代的代表性,由此改编的电影、舞台剧、音乐剧不知凡几。即连英国皇家歌剧院在1989年推出的《西贡小姐》音乐剧,把背景改为越战前后的西贡,内容也与《蝴蝶夫人》如出一辙,都反映了二十世纪美军在亚洲的所作所为。美军不管是在战败国的日本驻防,或是在越南打仗,他们对亚洲女性都留下了一笔账。即使在台湾,也有王祯和的小说<玫瑰玫瑰我爱你>,描写在花莲的夜总会,为了接待越战假期的美军来访,而发生的种种人性百态

不同于以上二者的悲剧,<玫瑰>篇是一个讽刺的喜闹剧,但是如果以女性主义和后殖民主义的角度来看,都共同反映了西方人以优越感和新奇带偏见的眼光来对待亚洲人的心态;以及相对的,亚洲人虽也有战后反殖民的声音,但有时在文化及经济上难以摆脱的美国情结和依赖心态。

故事中美国大兵平克顿要娶蝴蝶为妻,对领事朋友大言不惭的说,立了契约但随时可毁约,回美国会另娶美国老婆。一开始居心就是不平等,因为那个玻璃娃娃似的十五岁小女人,是真心以待,而且深信他也爱她。

新婚之夜<爱的二重唱>可美了:「甜美的夜晚…繁星点点…」「舞动的繁星」「就像妳眼中舞动的光芒」「真爱的狂喜让上天会心微笑」,音乐与唱词优美得令人想起诗经「今夕何夕,见此良人」的情境;可是另一方面歌词中也透露了双方严重的不对等关系。蝴蝶唱:「爱我,像爱婴儿般的爱我,…」。平克顿:「蝴蝶啊!妳真像柔弱的小蝴蝶。」蝴蝶:「啊不,我听说在国外,人们抓到蝴蝶就用针把牠钉在木板上。」平克顿:「因为这样牠就不会飞走。现在我掳获了妳,不让妳走,你是我的。」

蝴蝶身上有着双重的劣势:在父权社会里性别的弱势,以及相对于美国的战败国身分。她要求平克顿像爱婴儿一样地爱她,一面可说是出自日本女性被教育内化了的弱者姿态,一面也可说是白人东方主义眼中自以为是的日本女性形象;而把蝴蝶钉在木板上,掳获了就据为己有不让飞走,活生生说出西方殖民者的霸道蛮横、予取予求;也呼应了之前所说,虽立了婚约,但随时可解约的操控者心态。

那么在这样不对等的状态下,蝴蝶被弃能怎么样?为了让孩子去美国过上好生活,而自己也能保住最后的尊严,她走上了绝路。复述着当年被天皇赐死的父亲遗言:「不能光荣地活着,但可以光荣地死。」终以父亲留下的匕首躲起来自戕。很多版本基本上都是这样演。

最近看的英国皇家歌剧院出品的版本更让我无言:蝴蝶把美国国旗塞在孩子手中叫他出去玩,然后才自杀,这时摆设在舞台上的樱花开始落下,缤纷洒在蝴蝶身上,而平克顿的呼唤微弱在远方。普契尼的音乐本身实在太美太动人,足以赢得观众的唏嘘和掌声。但是一样为音乐感动的我,对于一些剧情上的安排,总觉得有些遗憾。

2008年在纽约市立歌剧院演出的版本,把我对此剧的未惬之意补平了。蝴蝶由中国女高音李秀英饰演,李唱作俱佳,声音的情感表现深中人心,令人惊艳。但最重要的是这个编导安排了一个异于以往的终场,而给出不同的思考方向。

蝴蝶刚出场时,穿着华丽的嫁衣,头上垂坠着美国国旗图腾的发饰;等待平克顿下船回家时,为睡着的孩子披上美国国旗裁制的外套;随时塞给孩子美国国旗去玩耍:这种种描述蝴蝶忠诚心态的铺垫,都同于其他版本甚且尤有过之。但是最终蝴蝶知道被弃后的表现,本剧却用了很特别的翻转手法。

自杀前,她把孩子手中的美旗扯了丢掉,换上日本国旗;听到平克顿上来,便一个大转身,直面对着男人,然后把匕首用力刺入颈脖。而哭叫着蝴蝶的平克顿,此刻双臂平伸在两片纸门之间,整体看起来恰恰像个十字架

这几项动作和视觉安排,里面大有文章:换掉国旗可视为后殖民时代弱势一方的觉醒,即使不得不让孩子跟生父去美国,也要孩子不忘自己的祖国。而女主角转身昂首面向男主角自杀的动作,比诸其他版本而言可说是一种更强烈的抗议和谴责:一方面是为了「我本将心托明月 ,奈何明月照沟渠」,另一方面本来相信美国民主法治可以保护她免像日本女子随时可被丈夫休妻,但是这样的信仰也残酷地幻灭了。所有的版本都会让女主角走上绝路,但较诸其他版本的默默自戕,此版的蝴蝶多了一种「引刀成一快」的血性,让人觉得那被钉在板子上的蝴蝶,突然振起了翅膀,虽然至终还是跌落在血泊中,但表现了一种更为强烈谴责不义,更为勇敢面对命运的尊严。 比较起来,上述英国皇家歌剧院那出,女主角把美国国旗交给小孩的举动,使其自杀的抗议性被削弱了;同时平克顿在远处呼叫的悔恨感也显得太微弱;而女主角倒下的身躯,被落花缤纷掩埋,美则美矣,却太刻意了,像西方殖民者在间接杀人后惺惺作态给了个美丽的葬礼。此所以那一出令我无言甚至有点悚然。不如像纽约市立歌剧院这个制作的编导,让蝴蝶在生命最后时刻闪亮了一瞬超越的光芒;老实说,人性多了。

至于平克顿那个模拟十字架的姿势,究竟要传达什么?是要说像蝴蝶这样的女性乃是政治强权支配下的牺牲品?还是要说像平克顿这种强国大兵,也是身不由己被派往海外驻防或打仗当砲灰,总是政客的代罪羔羊?还是西方人对长久以来海外殖民侵略行为终于有些自我反省,而借由舞台艺术做一点表态?耐人寻味啊!

日本在亚洲也曾是强权侵略者,直到二次大战败后才成了被美军驻防的弱势一方。全球被美军入侵的国家多不胜数;而被其强大的国际传媒力量、跨国企业资本及美元霸权,在文化上经济上全面宰制的国家更是所在多有。几十年来弱势者中有自觉的奋力挣扎以求自立自强,没自觉的继续追随依附,还在企盼「那美好的一日」,痴痴地等着对方在知更鸟筑巢的日子,捧着玫瑰带着一纸随时可以被撕毁的协定,来接引自己去美丽的梦土;唉!就是不知何时会被钉在板子上动弹不得。

在这悲惨的、风云诡谲的四月,看到一只蝴蝶最后的奋力扑翅,感慨地想到不知还有多少只蝴蝶要被捕获钉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