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芝华/考古遗址与工程:台湾遗址悲歌

▲位于苏花改底下的汉本遗址,藏有珍贵的平埔族文化。(图/翻摄自公视新闻网)

文/江芝华

日前因为苏花改工程延宕,公路总局花莲县县长前往观音隧道会勘,对着各媒体指责考古霸权,要求考古团队「尊重」公路总局,认为公路总局有权力要求更多团队参与「文物保存」的工作,傅县长甚至说,「这一切都是考古的问题」。

我感动身为花莲县县长对于提供县民安全回家道路的坚持,这或许是县民对他的期待,我也可以体会做为工程单位对于工程延宕所必须面对的各方压力,然而身为一个台湾考古工作者,我却必须为那些再也无法说话、没有投票权先民们说句话,希望傅县长及工程单位看见他们,而不是只将他们视为过去的「文物」而已。我们谈的是一群曾经活生生在台湾这块土地上奋斗的人群,这些人群曾经被数次的地震及土石流深埋于地层内,因为苏花改,他们有机会开始把属于他们的故事透过考古学家的发掘,慢慢告诉我们。

这几年几次有机会亲自前往参观汉本遗址,都被现场所接露的各种人类生活的痕迹所感动。看着被大泥块压住的一间间房舍,被这千年前的人群困惑着。为什么这么执著于这个不安全的地方,在灾难后又再回来重启家园一座座石板棺内可以看到弯曲着的人们,想像他们的家人是如何伤心于他们的离去,将他们埋葬在自己家屋内,是不是可以感觉家人并未远离,然后将刻画美丽的陶罐、从远处交换而来极珍贵的青铜器及玛瑙珠连同对于亲人最深刻的祝福一起埋入地下,这样是不是会减少亲人离去的伤痛,又或者他们跟许多台湾住民一样,心里其实知道亲人们已经前往彩虹桥的另一头,已经在那一头和更多的亲人重逢了。

在我尚在疑惑这故事的发展,再次去汉本遗址感受这群人的气息时,巨大的桥墩已经竖立于这块存在无数故事的土地上,现场工作人员告诉我,为了给这些人的后代一条安全回家的路,所以必须加快为祖先搬家的速度,虽然考古家都知道,我们基本上是用最粗暴的手法让我们的祖先闭嘴,因为住了几百年的老家,怎会在数百日内就可以搬家完毕呢?

汉本遗址蕴藏着丰富的故事,更为难得是,遗址保存的状况更是台湾考古遗址难得一见,一间间的建筑结构,家屋后面的挡土墙串联各个家屋的道路,家屋内墓葬,墓葬内精致多样的陪葬品,一个个的火煻,甚至是流串于家屋间的小小水道,都在现场工作人员细心的发掘下,一点一点地浮现在我们眼前,站在遗址上,可以让我们深刻的感觉到这群人的存在,更别提出乎考古家意料的第二文化层的存在,原来这群人不是最早来到汉本的人,原来被我们视为不安全的汉本,却可能是千年前先人们眼中的福地,是一直以来亲人安身立命之处。

台湾考古遗址的命运向来悲惨,这当然和台湾长期以来忽视这块土地历史有很大的关系,但也和台湾对于考古学知识的轻视息息相关。在汉本遗址的争议中,地方行政官员及工程单位的发言充分的显现出这方面的问题,考古发掘并非公共工程,考古家从来不敢说自己在挖掘,我们是进行发掘,发掘是一有意识不断辩证的过程,我们在这过程中不只是往下挖,更是不断的发现,因为考古家永远不知道到底会发现什么,无法给予任何人明确的时间表,发掘也不绝不仅只是发现文物而已,更重要的是这些与土地仅仅固着的考古现象,考古文物可以取起带回实验室继续研究,各种考古现象却无法取起带回实验室继续研究,因为举凡墓葬、火煻及家屋等,一旦取起就很难完整复原,更别提家屋结构甚至细细铺设的石板道路,考古家只能尽量利用现场各种可能的技术,一点一点的记录下来,期待有可能带回实验室继续研究,然而那种亲临现场的感动,则是永远消逝了。

傅县长认为,工程的延宕都是考古造成的问题。考古怎么会是问题呢?考古学让我们认识遥远的祖先,让我们体会到当代的世界是如何一步一步慢慢形成的。考古学是一个说故事的学科,透过一个一个故事告诉我们先民们有的努力。台湾考古学对于台湾每个住民更是无可取代的,因为我们的祖先在三万年前就来到台湾,在这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除了原住民的口传外,就只剩考古学可以告诉我们这三万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因为我们的先民没有文字纪录的习惯,他们所有的故事都是透过他们每天的生活实践,一点一滴的写在台湾的土地上,身为同为这块土地的后代,失去了考古遗址,也失去我们祖先的故事了。

台湾考古家一直以来配合著大大小小的建设,到处进行抢救工作,似乎都忘记我们凭什么让考古遗址在这过程中被牺牲了?考古家并不是遗址的拥有者,所以我们也没有权利决定遗址的生死,考古家只是遗址的守护者,尽力为这群已经无法发言的祖先争取被认识的机会。过去十年消失的台湾考古遗址无数,也就是表示我们对于台湾土地历史的了解已经失去许多,随着发掘及分析技术的不断进步,我们对于遗址的理解会越来越丰富,然而若是遗址消失了,那我们与它的连结就硬生生被切断,而这原属于全台湾住民无价的宝藏,也将淹没在库房内的灰尘了。

考古遗址也不会造成当代人的问题,甚至可以帮当代人创造更多的可能。举凡世界许多著名的观光景点中,考古遗址往往是主要的亮点,帮助当地带来许多经济上的助益。汉本遗址各种精彩的建筑结构、墓葬等等,透过适宜的现地保存技术,都可以让所有的台湾人有机会感受到第一线考古工作人员所能感受到的感动,不用仅只是想像千年前人们的生活,甚至可以真实感受被这些现象所环绕,可以与他们直接对话。

考古遗址是一种有限且无法复原(non-recoverable)的特殊性资源,所以一旦破坏就不再存在,然而道路的规划却是聪明的我们可以再思考替代的各种可能,考古遗址是先人遗留给我们无价的宝藏,只是这块宝藏需要我们慢慢将它磨亮,让他在当代社会里发光发亮,一方面可以为当地人带来实质的经济收益,更重要的是让我们可以有机会骄傲的站在土地上,对他人诉说我们的过去。

●作者江芝华,考古学者,目前任教于台大人类学系。本文采用创用CC 3.0授权。原刊载与「芭乐人类学」,不代表公司立场。88论坛欢迎多元声音,来稿请寄至editor88@ettoday.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