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严下的翻译(上)

散文

2017年1月间,台湾师大翻译研究所赖慈芸教授出了一本书,《翻译侦探事务所》,对「台湾戒严时期翻译怪现象大公开」着墨甚多,特别提到政治犯许昭荣(1928-2008)、姚一苇(1922-1997)、张时(原名张以淮1929-)、糜文开(1908-1983)、朱传誉、纪裕常、詹天增、柏杨(原名郭衣洞1920-2008)、胡子丹(1929-)、方振渊(1928-)、卢兆麟(1929-2008)等,在「戒严下的翻译」尤其艰辛。新书发表会上,还制作了「向译者致敬」影片现场放映,让与会人看了,有「原来如此」的惊叹,我是被致敬人之一,重温往昔,更是感触多多。

戒严(1950-87)下的翻译,因为受了政治影响,在台湾翻译的出版作品,便制造出种种怪现象,真是一笔糊涂账,正如赖教授说的:「埋名隐姓、化名出版、冒名顶替、谋杀译者等情况,比比皆是。」

创作是写作,翻译更是写作,不同处是创作用自己的脑袋,而翻译则是揣摸别人的脑袋再用自己的脑袋。有人疑虑,创作与翻译,何者为难?何者较易?其感受当然人人不同。我个人愿以在翻译社从事翻译工作多年的日日夜夜,说说自己的另类酸甜苦辣。

所谓另类酸甜苦辣,是因为我曾被囚绿岛「新生训导处」(台湾最大的政治犯监狱)3212天,我是1960年三月七日离开绿岛,被情治单位尤其是警总列为监管分子之一,无枪无马,闯进了台湾社会,做了好几年的无业游民。写稿译稿成了最廉价的投资,命中率极低,偶而侥幸被发表了,管区警员会来询问登记,为何要写或译这篇文章,烦当然烦,但我必须习惯性迎接这个烦,它让我吃不饱,却也饿不致死。经验中悟出了窍门,在捡来的英文读物中找资料中译,短小精悍图文并茂者,最受编辑们青睐,少创作多翻译,笔名不一,稿费亲取。「希望」如同「明天」一样,总是有,总是来,无视你自己的喜怒哀乐。

戒严期间,文稿常被情治单位疑神疑鬼,用显微镜看,用放大镜看,左研究右研究,左右研究,总认为内容有些不对劲,和反共抗俄或反攻大陆不答调;翻译作品,更多一层麻烦,被疑问得更是啼笑皆非。名作家林海音(1928-2001)和柏杨都因翻译作品被认定有了问题,一解职一被囚。你肯定听说过,有则典型笑谈,某翻译人被问,「你为何翻译马克吐温(Mark Twin1835-1910,原名Samuel Langhome Clemens,美国作家)的作品?你要知道,他是马克思 (Karl Marx 1818-1883,革命理论家,马克思主义创始人)的兄弟,二人都是共产党。」共产党的东西,碰也不能碰。我曾当面被规定文稿发表前要送审,尤其是翻译,这当然强人所难,稿件在发表前总不想为人知。我只好把捡来的破破碎碎几页英文纸片送去审核。这期间,我在台北街头,发现有挂了市招的新行业,那就是「翻译社」,我奇怪,搞翻译,还有「社」的?

你很难相信,五、六十年前,寄居打字行或文具店门口的「翻译社」,形似测字摊,实也独角戏,如今郤一一成了气候,早已自立门户,有的竟成了跨国公司。

1967年初,我也成立了翻译社,取名「国际」。记得我去长安西路台北市政府建设局申请证照时,还经过了些许折腾,当时是苦恼,稍后成了趣闻,跨世纪后的今天,则成轶事了,经办先生把「国际翻译社」归类为打字业,我坚持另起炉灶,理由是,打字是技术,翻译是学问,翻译的完稿面貌是打字,打字终究不是翻译;丁是丁,卯是卯,怎能乱套!那位先生很开明,要我写张陈情书,结果是市政府从善如流,发给了「营业许可证」(现在是「营利事业登记证」)。1970年开始,电话簿里才开始有了「翻译社」这一行。「国际翻译社」成为第一家在台湾使用统一发票的翻译社,365行的另一行,因为早在1959年,就有了「台湾联合翻译服务社」,附设在重庆南路一段联合书局的二楼,到了1965年左右,信阳路明达打字行门口,挂起了「统一翻译社」的市招,1971年「世界翻译社」成立。

翻译社的初期稿源,多半是「人资料」,好比结婚证书、户籍誊本等等。那年头,「反攻大陆」响彻宝岛,尽管移民道上络绎不绝,但都悄悄办理,认养、应聘、留学,甚至假结婚,藉各种名目开溜,尤其是洸洸乎干城之具者、有头有脸的富豪士绅者,明为家人子弟们办,暗为自己预留后路。因而翻译社的业务忽然闪亮起来,引起了警总的注意。他们有一牢固成见,「移民者如同拥有双重国籍者一样,等于不爱国」。

我举中央图书馆即今国家图书馆馆长褚家骏先生为例,他是第一位被掀起双重国籍遭到难堪的人,其实他何罪之有!有次我在褚馆长花园新城的寓所作客,他无奈表示,他是原有双重国籍被请回台湾出任馆长的。当时台湾尚没有移民公司,这几家翻译社便成了「人资料」的翻译专卖店,尤其触目的是,这几家翻译社的负责人,全是政治犯出身:联合是张志良(已歇业多年),统一方振渊(已壮大为跨国公司),国际胡子丹(现由资深同事们轮流主持),世界严秀峰(现由其子李力群主持)。那时段,为什么翻译社的负责人会全是政治犯?因为他们刚刚出狱,找不到工作,即使找到,也因为管区警员常来查问,雇主嫌麻烦而被辞退,再因为开翻译社是无本生意,租借一台打字机,洽商一家打字行或文具店或书店,摆一桌凳,贴一市招,就可以开张大吉。

我主持国际翻译社期间,有几件事值得一提:

一、1972年下半年某一天,位在信义路三段的美国大使馆领事组通知所有翻译社,说1973年三月一日起,停办各翻译社的「代客公证」,这对我们翻译社来说,影响很大,对客户们更是不方便。我向领事组提出异见,他们的理由是shortage of manpower (人力不足),建议我直接去信国务院主管部门The Division of Property Claims, Estates, and Legal Documents, Department of State。我去了信,强调领事组说的「人力不足」应是实情,但却像一个开玩笑理由(a reason in joke),领事组的主要工作便是公证和签证,翻译社代客公证,好比律师代客诉讼和代书代办权状一样,怎可单方面说停止便停止,副本给了台北领事组。国务院回信很快,约我去面谈。此事详细经过,我曾以「公证与签证」为题,1974年1月26日刊联合报,及「从美国移民谈起」8月2日刊中国时报。

1972年11月14日,我偕往日同事,那时正在美国读博士班的陈政治兄以秘书名义,一同前往国务院,接谈我们的是Mr. Thomas Gustafson 和另外一位忘了其名的先生,Coffee or Tea后,他们同意了「代客公证」不中止,至于细节,待我回台北和领事组见面后即可决定。12月11日我去台北领事组,和Mr. John D. Barfield 和Mr. Florence C. Andenson 两位领事见了面,议定了翻译社的「代客公证」业务照常运作,只是在公证人签署下面加上了For the contents of this annexed document(s), I assume no responsibity. (本人对此公证文件内容不负任何责任)。他们希望我们翻译社有一个民间组织,方便彼此间的沟通。

二、为了客观性的配合,以及实际上的需要,1989年1月29日「台北市翻译商业同业公会」成立,「代客公证」委由公会办理。终于解决了领事组的「人力不足」,也方便了我政府有关单位和业者间的联系。

三、各翻译社翻译各种「人资料」时,最初几年因为没有样本和范例可循可遵,各翻译社便各自为政,你翻你的,我翻我的,出奇致胜,花样百出。我惊觉到这不是办法,每翻一件资料,便请当时在师大研读华文的Dr. Patrick B. Abernathy为我修改。他回国后,我结识了一位哈佛学者马庄穆 ( Dr. John M. McLellan),彼时他在师大和辅大教书,走路一拐一拐,我二人常在金门街和晋江街交叉口一个馄饨摊吃宵夜时邻座,卤菜加绍兴,几乎每晚一聚,一篇篇短稿或文件,请他过目修改,我是如此地有备而来,他是来习惯了成了习惯更要来,帮我校改英译的文稿文件,我陪他咬文嚼字精读华文,南腔北调熟练华语;这样的语文交换他我双赢,互为师友了一两年之久,我把所有被校正的文件编辑成书,书名《国际翻译手册》,序文中我说:「我不敢说书中的译文完全正确无讹,但站在出版者是翻译社的立场,这分不自私的心意,该算得上是纯服务的贡献。」这书销路不错,在使用电脑前,从事翻译工作者,几乎人手一册。另一功能,本书等于是我个人的大学文凭代用品,我申请《翻译天地》月刊,便是以这本书作为发行人的学历证明。

四、1978至1979年间,我创办《翻译天地》,一共出版了18期,为甚么停办?事隔40年之久的今天,我可以把原因说出来了,因为第18期中有篇文章有「解放」这两个字,居然没来得及改成「1949」,这可闯了大祸,警总保安处吴际云中校叫我去,当面喝斥,命令把寄出去的立刻收回,连同尚未寄出的,全部销毁。要命的是,以后印制前,原稿必须送审,核可后始可发行。我说「原稿必须送审」是不可能的,吴中校问,那怎办?我说我决定停办。吴中校和我打交道多年,他诚恳厚道,常替绿岛人作想,否则我怎敢说话如此放肆!「二进宫」对我们绿岛人来说,是一个绝对性的玩命威胁。警总保安处我忘了尊姓大名的一位处长,有天找我谈话,说,你们几位如丁伯𬳽、张志良、庄泗川、蔡瑞月、杨国宇、冯冯等人,出来后对社会颇有贡献,在国外表现也不错,我建议撤除对你们几位的监管,却未蒙许可。有次我出国回来,去他景美府上,伴手礼是条洋烟,未被笑纳,理由是,我们是君子之交。(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