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妙悟求一篇不忍写完的译诗艺术讣闻(下)

两颗大石  图/Ms.David

事实上,林语堂把humor译成「幽默」,刚好与《楚辞.九章.怀沙》中的:「眴兮杳杳,孔静幽默。」重叠。只不过民国以来,大家已不再熟读楚骚,「幽默」遂完全为humor所独占,甚至可以变成动词:「幽自己一默」。

不过,像霸凌bully、幽浮UFO、雷射laser、骇客hacker、基因gene、热狗hot dog、 维他命vitamin、声纳sonar……等名词,译成中文时,取其音意恰巧部分相互呼应,可从「语构」重叠入「语意」范畴,采取「音意混合」译法,以收神形兼得之效。只要学习者祭出联想法,即可记忆使用。许多人以此法,记诵英文生字,如用中文「敲不死踢可死」注音英文「Chopsticks(筷子)」之类,不失为一种个人趣味化记忆法。

余光中《翻译是大道.译者独憔悴》一书,喜欢提出讨论的例句,多半属于「达、雅」范畴,但也有触及「信、达」范畴的时候,特别是译王尔德俏皮黠慧的双关语时。余先生得意的写道:「最难缠的当然是文字游戏,尤其是一语双关,偏偏王尔德又最擅此道。在本书中,有不少这样的『趣克』(trick),都给我应付了过去。有时候实在走不通,只好变通绕道,当然那『趣克』也变质了。」

trick意思多种:「诀窍、恶作剧、诡计、把戏、拐骗」,具体指涉的事况,大约在无伤大雅与气急败坏之间。bag of tricks指某人如魔术师般,戏法、手段多般;full of tricks指某人喜玩花样,爱捉弄人。若要以「音意混合法」译之,除了「趣克」外,还有下面几种译法:「吹扣、吹叩、催叩,趣扣……」,到底是采用「吹而扣之」(扣押、扣帽子或扣在笼里的扣)还是「催而叩之」、「趣而扣之」,那就要看译者的妙悟、读者的慧心,与使用者的热心了。

在译事三信条「信、达、雅」中,以「雅」,最易遭误解为「文雅」,而译作文不文雅,并非译学最高境界。事实上,「文雅」只是延伸义,「素、正」才是「雅」的本意。《说文解字》曰:「雅,楚乌也…秦谓之雅」,指颜色纯黑的乌鸦。段玉裁注云:「雅之训,亦云『素』也。正也。皆属假借。」《论语.述而篇》:「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易.系辞下》:「辨物正言,断辞则备矣。」孔颖达疏:「谓辨天下之物各以类正定言之。」可见「雅言」是直纯正之言。阮元更直接说:「雅言者,犹今官话也。」

孔子用「雅言」教学,也就是用当时的「普通话」与各国学生及士大夫沟通。因此,译文要得其雅正顺驯,不但必须向每一个时代的「普通话」看齐,同时还要有所超越。名著如荷马史诗,时时要不断重译,就是这个道理。

譬如《伊索寓言》,最早的中译名《况义》,于1625出版于西安。两百多年后,有英汉对照本《意拾蒙引》(1837)于广州问世。后来又有《汉译伊苏普谭》于1860在香港印行。《伊索寓言》此一书名是由林纾妙悟选定,出版于1902年,流传至今。虽然书中故事,后世迭有新译,但书名再无更动。小小一个四字书名,要经过近三百年的淘拣,才臻雅驯境界,琴南译事功夫,有时居然能既迎合时代,又超而越之,真真不可小觑。

余先生在书中,自己现身说法,解释如何翻译美国诗人杰佛斯〈野猪之歌〉(The Stars Go over the Lonely Ocean)的最后两行:Said the gamey black-maned wild boar,/ Tusking the turf on Mal Paso Mountain.「黑鬣的野猪真有种,他这么说,/一面用长牙挑毛巴索山的草皮」,从诗题到诗行,都可归入语用学「妙悟情境译法」的佳例。

Gamey一字的原意是「多猎物、勇敢、有野味风」。「多猎物」转化到诗中,可译成「好斗」;「勇敢」可译成「有种」;「有野味风」则可译为「原生态」。余先生妙拈「有种」,对照紧接而来的最后一行的 tusking(长牙挑拱)。全句的具体情境是:(在找不到对手或猎物的情况下)好勇斗狠的带种野猪,说着说着,獠牙一个劲拱斗着山坡草皮(百无聊赖,以拱翻草地成烂泥一滩取乐)。

书中,余先生对帕丝坦(Linda Pastan)〈伦理学〉(Ethics)一诗的中译,十分欣赏,并加评析。诗题Ethics在语意学范畴,译为「伦理学」,可谓「达」矣!但Ethics在诗中是指美国小学的ethics class(群己道德课),该课由老师依教材引导学生选题,自行分组讨论,自我综合结论,老师旁观聆听,不加干涉。如以语用学「妙悟文化翻译法」观之,诗题或可译成「社会课」或「公民道德课」。

余先生论译事,喜举中英诗作为例。他曾为长文,细论白芝(Cyril Birch 1925-)主编的英译《中国文学选集》,鞭辟入里,痛快淋漓。如评艾克尔译李白〈月下独酌〉:「一樽齐生死」:A single cup may rank with life and death (William Acker 1910-1974),就妙不可言。余先生发现问题,灵巧的改译为A single cup ranks life with death,遂成译者的「一字师」。艾译看似已在「文法语意学」范畴,达到高度完成,然余译则进入「文化语用学」范畴,正确理解原诗的哲学背景。此非精通庄子〈齐物论〉要旨者,莫办!

(三)精益求精无止境

译诗的难易,一则在原文,另一,则在译者心中标准之高底。有时原文并不晦涩难译,但因译者要求过高,希望在神形气势上,多方求全,原文遂成了百槌不开的铸铁胡桃核。例如余先生曾多次翻译讨论的莎翁名句,便是堵在他心中多年的块垒:

Let me not to the marriage of true minds

Admit impediments.

这两行诗出自商籁第116首,句法稍微倒装,在抑扬的节奏后,加上有力的顿挫,遂使全句收气势明快,声调斩决之效。余先生提供下列四种示范译法,力求渐入「神形合一」之境:

1.「让我不对真心的结合 / 承认有障碍。」

2.「让我不对真情的因缘 / 接受挫折。」

3.「两心相许竟横加阻挡 / 岂甘罢休。」

4.「两心相许而良缘受梗 / 我绝不甘休。」

此外他还引梁宗岱的译文:「我绝不承认两颗真心的结合 / 会有任何障碍。」特别讨论,以为对照。

译句一,是纯属「语构学」范畴的直译,可以不译的Let me,也按照字序,死译了出来,句法生硬,毫无气势可言。译句二,进入语意学的范畴,句法稍顺,虽然得其大意,然语气依旧嬴弱不振。译句三,把原句首的「(我)岂甘罢休」,倒装入译句末,斩决之势顿显,但仍未能尽如人意。于是再接再厉,进入第四句,把他一贯认为该省去的「我」都用出来了,不过,增加的力道,似乎仍然有限。

难怪他要慨叹的说,这两行:「句法不但是半倒装,而且是虚主词,破空而来,戛然而止,奇特而有力。这种强弓劲句,任谁也拗不过来,简直像杜甫所说:『万牛回首丘山重』,梁宗岱…只把意思译了过来,戛戛独造的句法和夭矫的气势,却留在原文里,丝毫未动。碰上这样的怪招。译者也只有尽人事了。」二十年后,他写下〈译无全功〉一文,再度坦承翻译是「逼近」而不是「等于」。

莎翁此一名句的「诗眼」,在impediments一字, 如能抓住其所指涉的具体情状,译文的问题,迎刃可解。此字原来专指speech impediment,指「口齿不清、口吃结巴」里,妨阻语音平滑流畅运转的「微小障碍」。莎翁移花接木,将之比做爱情里容不得的「芥蒂」,这样一来,admit也就有「容不容得下」之意。曹雪芹《红楼梦》第六十九回:由丫头升格为添房的秋桐,拈酸泼醋的啐道:「奶奶宽洪大量,我却眼里揉不下沙子去!」正合此意。分析至此,一时技痒,免不了要狗尾续貂一番,试译如下:

「岂能令两情真心结合间/掺揉细沙。」

「(我)决不许两心真诚结合/容得丝毫芥蒂。」(注)

两情相悦,如胶似漆,紧密黏合,间不容沙。翻译亦然!试想,白米汉堡的米粒,岂能颗颗分开,充满沙粒?

像上面这样的文章,最理想的发表园地,当然是台北民办的《翻译天地》月刊(Renditions Monthly 1978-1979)。可惜空前绝后的《翻天》,早在四十多年前,就已归天。连北京国营的《中国文学》(Chinese Literature,1951-2001)月刊,也在二十多年前,不得不黯然收摊!正是,曲调一高,和者必寡。

到了二十一世纪,讨论翻译艺术的文章,在一般报章杂志上,基本早已绝迹,只有在专业的学术刊物上,方得偶尔一睹。而所谓的学术刊物,也只剩下香港的《译丛》(Renditions 1973-)与台北的《编译论丛》(Compilation and Translation Review 2008- ),维持以半年刊的方式,与专业读者见面。只有殷张兰熙(1920-2017)所创办的《中华民国笔会英文季刊》,五十年来,以坚守翻译艺术庄园之姿,一年出刊四次,保卫译者的耕耘与读者的口粮。只要这些刊物不断出版,我想写的祭文或讣闻,就永远没有划下句点的一天……

注:「(我Let me)决不许两心真诚结合」,「我」或「让我」在中文里,可省。有如三鲜炒面中,「海参」虽有必要,但也可有可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