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魏─(中)

图/徐至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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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十余年间的光阴,手机从黑白机进化到智慧型手机,景气好坏循环房价节节高涨,速度堪比飞机的高铁通车,这些进化对在监狱里服无期的同学来说,是比香烟涨价还微不足道的改变。1985对手机的印象还停留在黑金刚,当初一支十几万比机车还贵,握感厚实要卯人也顺手,后来的手机太小支不称头,他看过但没摸过的智慧型手机快跟卫生棉一样薄,就像他也用不惯信用卡,成捆的钞票放进手拿包,夹在腋下心中才踏实。1985快关满15年了,本来要申请假释,两个月前在工场亏了比他晚半年进来蹲的阿狗仔,讲笑说他进来的时间没挑好,新法上路无期徒刑要服满25年才能申请假释,两人说不上是换帖,好歹大家也互看十几冬了,作伙打鼓吞云吐雾,阿狗仔那天不知道哪根筋没接好,性地夯起来跟狗一样对伊起屁面相嚷,他假释暂时被老师压下来,真正是痟到有剩黑白吠,干恁鬼咧!

有时候1985会想,关15年是什么感觉,想一想他也会有种不深不浅的感慨,一来终于要脱离这个所在了,像猫狗一样关在不见天日的笼子里,冬天冷得要命夏天热到快脱水,通风欠佳又供水不足,刷牙洗澡冲水洗碗盘都依靠那定量的几桶水,二来这边待得惯习啊,揹着前科出去面对阔别已久的社会,快六十岁的人了,他不知道要找什么样的工作维生,谁又会好心收留他。

坐牢十余年,初期尚有零星的友人来探监,后来就只有阿母会客了,看到踽踽独行的查某姥仔提着会客菜来看他,他心理的感慨就更深了。他在纺织厂待了不到十年后也自行创业开厂,还被洗水机台夹断过一截手指,劳碌之余老婆却疑似偷客兄,摊牌谈判的那天她态度不承认也不否认,呛说他还不是上酒店开查某。他不知道自己那天哪根筋没接好,我去应酬谈生意妳给恁伯戴绿帽,一股抑制不住的愤恨在怒火中烧,他三步并两步朝厨房走去,手握妻子平日切菜削果的菜刀返回客厅,神情讶异的她以为他只是作势恫吓,但他却毫不犹豫地朝她的肩颈上砍去。她还来不及尖叫,赭红膻腥的鲜血便从颈动脉奔窜而出,喷溅到他的脸颊和洁白的墙壁上,待第二刀落下时,她意识清楚地放声喊叫,伸出虚软颤抖的双手阻挡如雨下的刀起刀落,她御敌的双手不特别感到疼痛,超过痛觉的极限时神经其实仅剩麻痹的感觉。她身躯一松双膝一软,瘫卧在冰冷的石英砖上挣扎,他在盛怒间砍红了眼,目眦尽裂得像头啃噬猎物的野兽。日后回想时他也不解当天激动的脱序行为,脑中的记忆只有断裂的空白片段,待回过神后她已经躺在血泊中奄奄一息,他的影子映在稠浓如油漆的血上,样貌恍神的他呆立在恢复宁静的屋内,像她一样,没有任何知觉。

这些案情的事发过程,有些收容人在个别教诲或申请假释时,难免会成为闲聊的谈资,当对方对他有足够的信任或无人可以倾吐时,便会向他坦承。他向来不会多问细节,只是倾听,但他对各种作奸犯科的过程不大放在心上,并非他无情冷血,而是那些违法犯纪的犯罪过程往往大同小异,有些人甚至是在不得不为之的情况下,才犯下伤天害理的罪刑。他并非要替收容人辩护,他不是律师,而是当你被现实生活逼迫得走投无路,当你压抑不住内心的冲动欲念,当你的精神状态超出脑袋的负荷时,或是当你有满腔的仇恨与敌意,其他还有更多难以归纳的苦衷和隐情,这些因由便会是罪行的开端万恶的渊薮。他的工作内容是安抚引导收容人的身心状态,并依据教化作业操行的评分表现,进行累进处遇的分级,再呈报收容人的悛悔实据给假释审查委员会审议。

1985是这间房舍待得最久的。名义上他是房长,房长也没什么重要任务,下令让大家做事而已,擦地板刷马桶碗筷提水桶,新人还要声控先指导一下,久了他也不太需要浪费唇舌解释,大家自动会把份内的事做好。狱方不说破的一些潜规则是,让收容人间接管理收容人,房长管大哥,大哥管小弟,小弟管新收房内有摩擦自行解决,除非是房长也搓不掉的冲突,才会有抓耙仔越级投诉,但告状的人被抓包后日子通常不太好过。关久了大家的情绪普遍剑拔弩张,与同学间的关系要打点好,否则稍有口角或纷争,一言不合便轻易戳破勉力维持的和谐,惩处轻者关犯责房重者移监。监狱即是个阶层严明且弱肉强食的社会缩影,比他早进来的几个大哥陆续假释出狱,他也就名正言顺地当起房长。

昨天又新收两个同学,本来拥挤的牢房显得更水泄不通了,新收的人一律先睡最靠近马桶的地方,不然就睡牢房中间的中山北路,前胸后背都是其他同学的脚板。他之前就见过5486,在同一个工场折莲花,曾经在水房一起点火打鼓,但也没机会多聊,打过照面而已,他瞄见5486的名牌,这回是吸毒被抓进来的。

「晚餐有菠菜,我要变卜派!」刚来不久的年轻吸毒犯5420说

志伟你的奥莉薇咧?」1985问

阮七仔被抓去勒戒所了,政治犯褫夺公权,我们被褫夺交配权!」

「有恳亲宿舍可以申请。」

「真的吗?」

「但要有配偶和分数一级才能申请。」

「装痟仔!」

「你以为还能叫小姐喔?」

1985不大喜欢吸毒的同学,药用久了许多人也会兼着卖,听他们说利润多好嘟多好,有些人麻药仔麻到脑袋趴带趴带,外表也老得比一般人快,牙齿常掉得比头发还快,用餐只能呷流质食物。但他不讨厌5420,他年纪虽轻却很会看人脸色,眼明嘴甜脚勤手快,5420说在国外念书时抽大麻是寻常的事,尤其期末准备报告容易焦虑,抽了之后思绪清晰也不易感到疲倦,大麻的成瘾性还比不过烟酒,待学期结束放假后,一群同学聚在一起狂欢。他还记得5420描述当时场景时似笑非笑的表情,那表情里有怀念,怀念里似乎也有喟叹。5420说卸下课业的压力后抽大麻,你会进入到一个静缓失重的环境里,仿佛漂浮在半空中,躺在柔软洁白的云朵上,失去时间和空间的概念,敏捷的感官能全然接收到外界扩大的声光刺激,忧郁失望和焦虑等负面情绪消除于无形,紧密凝聚的身心灵深刻体会到永恒。

他当时听不太懂5420在讲什么,有点像死亡吧?5420补充说,他有几个朋友也真的间接因大麻而过世,混和着其他毒品使用暴毙,或退药后无法压制悲观的念头而结束生命,他回国后就收敛不碰了,一回在夜店庆生时朋友怂恿才又抽了一次,却倒楣碰到条子临检。1985最怕碰到吃四号仔的,尤其在退药时更是惨不忍睹,眼泪鼻涕齐流外加大小便失禁,睡觉时像烤肉一样翻来翻去,不时在地上打滚,说有上万只蚂蚁在啃咬他。

用餐后5486带领5482整理残余,先前新收房大家一律平等各自收拾碗筷,但现在房舍不同了,新同学要统一收拾环境,否则会引来蚂蚁,碗筷清理完后将平铺的塑胶防水地垫对折,在小白上抖落掉下的菜渣饭粒,点完名收封后再依序将所有人的草席铺在定位,大家便在自己的床垫上做各自的事。1985朝空翘着二郎腿,加工过的小型电扇立在肚子上吹风,手持掌上型电视机看现场直播的政论节目,看不同嘴脸的人马像小学生般斗嘴鼓,他偶而心怀期待有人会吵到中风或心肌梗塞,多年来却只有拂袖而去的来宾。

有人在写信和抄写金刚经,有人在阅读圣经,嘴边念念有词诚心祷告。5486和5420捉对厮杀玩象棋,他们两个案由相同,很快也变成忘年之交的麻吉,起手无回的交战间棋子碰撞棋盘发出清脆的声响。狱方怕同学赌博禁止玩暗棋,穷则变变则通,有自制的手写扑克牌和麻将,赌资是香烟与电池,通才能久长,除了女人体积过大不大好偷渡进来,手机槟榔高粱肉片机药仔只要有钱都可以搞定。十余年下来这些东西他都看过,旁人当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主任们较不太好买通,但鸡蛋再密也还是有缝……

行棋卡小声耶!」1985说

「你是说刑期还是行棋?我刑期还有四个月。」

菜鸟仔,比我还长!」

「哪有? 我膦鸟比你短?」

「知影就好!」

将军!」5420手中的车驶进敌营。

5420的食指中指运着棋子,双炮一车在楚河汉界的两端来去,他当头炮开局,炮二平五采取主动攻势布局,瞧了5486几手防守的反应后,他便暗忖5486不谙棋道。于是他决定放水礼让5486,蜻蜓点水般简易攻防,偶尔故作困惑的迟疑表情,他抬头皱眉深思,眼睛瞟到1985在翻阅着诱惑杂志,封面赤裸的女人环抱着丰满圆硕的胸部,塞进腋下的手掌顺势遮去了重点部位,她挑逗的脸色勾起他在狱中无从发泄的性欲。他持棋的两指过去是抠抓女友湿润抖动的下体,现在却只能按压乳头般大小的黑棋,他在棋盘上逡巡来去,仿佛过去轻滑过女友柔嫩白皙的颈背,她迷蒙的表情像在求饶也像在求战,意淫缅怀之际他的下体如指上的车发动引擎,长驱直入抽马带炮,一阵炽烈的爱抚过后他开始直捣黄龙,他是骁勇善战的将军,在女友凹凸的身躯上开疆辟土,连连娇喘的她只能臣服在他的凛凛威风之下。他毕竟还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但现在却只能陪着一个和他父亲年纪相仿的老男人下棋,他踌躇的面容又显得更费解了。他没有配偶申请恳亲宿舍,翻杂志的1985也没办法,而君子般的5482在一旁始终观棋不语。

早上天还蒙蒙亮5420就被热醒了,早餐是清粥加上酱瓜笋丝,他的食量大所以多加了一包科学面,边喝着滚烫的蹦粥他心中咒骂着,热得要死粥还夭寿烧,但想想如果粥不这么烫的话泡面会煮不烂,他也就释怀了,边吹着气边缓慢地囫囵下肚。用餐完一伙人便下工场作业了,只剩5486和5482干瞪眼,5486眼见房内都没人了,从1985的置物袋内抽出笔和诱惑,然后躲在耙仔机照不到的死角,他老觉得1985对他有敌意,还要他半夜小便先尿在宝特瓶内,不然冲水的声音会吵醒大家。毋通画啦,就阮两个在房内,膝盖想也知道是阮画的,伊又不是每天看,时到装蒜说不知影就好,伊再不久就要出去了,到时候这本就是阮在看了,讲也是有理。他给了5482打暗号的眼色,便走向小白那区的盥洗区域,褪下裤子蹲下来,他好几周没出来了,前几天在新收房发生睽违已久的梦遗,5420戏称他这是漏电。5482从没看过男人在他面前手淫,心中泛起一股荒谬的奇异感触,关进来后他的嘴角首次上扬,他尴尬苦笑着,而他清楚等一下会轮到他。

等待的空档5482有点想抽烟,他拿出电池和从烟盒取下的铝箔纸,将撕成长条的铝箔纸接到电池的正负极两端,不到一秒便燃起微小的火苗。点燃香烟后他默然地站在窗边,进来的第一根烟,依样画葫芦仿效其他同学点火,他将阔别快一个月的烟吸入肺中,从鼻孔吐出的烟窜向空中,无法聚拢一个明确的形体,像朦胧渺茫且毫无头绪的未来,他盘算着出狱后的出路,眼前摇晃飘荡的烟轮廓逐渐模糊,最终逸散在闷浊的空气中,目光茫然的5482将香烟熄灭,裤档的欲火似乎也被他捻熄了。

相较于愁闷的5482,正在快活的5486开朗许多,二度进修的他心态调整得快,外头工作的重担压着他始终没有真正睡饱过,赔了一条人命和赔偿金,他早出晚归或彻夜不归地超速跑车,不靠外物再是铁打的身体也难以承受,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幸好他没家累,第一次肇事前就跟老婆分居了,他手握方向盘驾驶卡车南征北讨大半辈子,现在的状况像是下错了交流道,骂声脏话放慢速度后多绕几个圈,之后仍会驶回人生的主线道上。(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