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魏(上)

图/徐至宏

魏执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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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量不能超过两公斤,猪大骨不行,怕会偷塞东西在骨头里;盐糖奶粉等粉末状的也不行,跟毒品太像会搞混;鲍鱼罐头要打开去除汤汁另外装袋,否则罐子会被拿来当利器;腌渍品和易腐坏的不行,不新鲜吃了容易烙屎;有包馅的或难以检查的也不行,所以包子面包沙其玛和蛋糕都不能过关;姜母鸭烧酒鸡含酒精更不行,占重量的汤汤水水比较少,油汤直接倒掉;水果去壳切开,海鲜类和坚果类也要去壳。听说早期有大尾的房长给新来的香蕉犯下马威,要他拿淡菜尻枪,尻完还要把淡菜吃掉,特制白酱呵呵,现在有监视器比较不能乱来,没听过淡菜?下哨后自己上网查一下,有的还有毛,有够像。

寄送物品一天不得超过两千元,购买人售货三联单右上角签名,一联我们留存,一联给购买人当收据,第三张给收容人签收;寄送衣物不能有拉链帽子和金属配件,之前有同学棉被的拉链自杀;书籍杂志每次限寄两本,内容规定不能有妨害社会风俗或影响纪律之内容,讲白一点就是不能露点露毛啦!有的还会在汽车杂志内偷塞光碟或裸女图,违禁品一律没收,仔细检查内页后要拿奇异笔涂掉走光的部位。对了会客也要给家属三联单,验明证件抽号码牌后等待叫号,很多火辣妹子可以看,腰束奶膨,其他规定还有很多啦,刚来跟你讲太多你也记不住,待久了你就熟悉了,但是规定这种东西,你也知道……

他从新兵似懂非懂的面色里,无法判断新兵知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涵。他站在背对他的两名替代役后面,漫不经心地听着快退伍的学长教导新兵,新兵以为他是家属所以没多加搭理,待退学长发现新兵视线不时飘向后方,倏然转身后才发现他杵在那。老师早!早!新收的收容人昨晚没问题吧?没听说,应该都适应了吧?他微笑点头稍加示意,交换理解的笑容后便低头察视签到簿,待退学长别过头继续向新兵讲解,然后他抬头瞅了待退学长一眼,审视的眼神里没有敌意但也没有善意,工作之故他惯于喜怒不形于色,但仔细观察的话,绕转的余光仍会泄漏出蛛丝马迹。而后他迳直朝教化办公室的方向走去,经过中央台时,值勤的狱警也向他道了声早。

5482进来的第一天睡得不太熟,睡眠的空间严重不足,目测约六七坪的房舍挤了十四个同学,众人头脚颠倒交叉并排,他侧身屈膝地躺在坚硬的水泥地上,翻身不时被草席岔出的毛边扎脚,眼前是另一个同梯脚皮龟裂的脚板,视线再过去便是解决排泄的小白。房内闷热的空气加上此起彼落的打呼声,让浅眠的他难以入睡,他硬撑开困倦的眼皮,一副心事重重的忧愁样貌,脑海中浮现出许多甚少回想的过往,被他刻意忽略却又隐隐作痛的往事。他想起困顿的童年和故乡,三餐饭菜配着番薯签菜脯与瓠仔干,逢年过节才有鱼肉进补,忆起无暇也无力抚养的年迈双亲和幼子,他连把自己照顾好的余裕都没有了,落土八字命,他鲜少怨天尤人只感到爱莫能助。他双眼朝房顶瞥去,天花板上意兴阑珊的电风扇缓慢地旋转,灯泡周围发散出昏黄的光晕,满室的体臭汗味混杂着挥之不去的尿骚味,他在断续的短暂睡眠里醒来,又在深沉的疲倦里恍惚地步入梦乡。

5486第二次进来蹲了,虽称不上熟门熟路,类似退伍后教召重回营区,环境和作息大致了然于心。入监前行李需托管的装一袋,要送检的装另一袋;搜身时脱裤卵脱光光,手举高转一圈,半蹲屁股撑开后用力咳嗽;每天七点起床后盥洗整理内务,点名报数早餐完八点开封,接下来便是整天好几堂课的教化课程,大悲咒或心经轮流播放,三到四周后便下部队般分配到待配房。手边没有时钟或手表去指认时间,按表操课日复一日,等待复等待,等开封等抽烟等上厕所等用餐等收封等会客,之后再等待下工场。烟依旧一天限制二十根,抽不完的烟留下来交陪或当赌资,分级制度亦无太大的变动,依照四个级别而赋予收容人不同的权利,倒是因应物价上涨,福利社每天购物金的限制从两百元提升到三百元。

大清早起床铃便准时大响,睡眼惺忪的同学们便立马起身,兵荒马乱地整理床垫,枕头和棉被水饺馅般包在草席内,对折后堆叠在墙壁角落处,上端一长横木杆,挂着成排簇新的毛巾与装个人杂物的透明袋子,固定在墙上的贴皮置物柜内,喝水用的半透明塑胶杯整齐并列,另一格则是众人的牙杯和牙刷。刷牙时手势的速度放慢,避免嘴内的泡沫四处飞溅,水量的供给有限,还兼要洗碗盘和如厕使用,因此用量要掌控得宜。滞闷的气流在方寸之地难以流通,众人的汗水大粒小粒地流下,濡湿的白色吊嘎仔紧贴着攀龙附凤的肩背,或缺色残肢的虎豹。细看的话,有些人的手臂内侧会有散生的针孔,有人喝水有人小便,有人抓痒有人放屁,皱瘪的内裤花样不一,格纹麻将圆点素色,一伙人抢在点名前将公发的裤子汗衫套上,等待点名时,一个萝卜一个坑端坐在地上。开报告灯,走廊传来管理员命令的呼喊声。

「你是什么案子?」5486问道,其实他已从名牌上瞄到答案了

「抢劫,欠所费,你咧?」

「呷药仔,安啦!」

警卫将厚实的木门打开了。

「主任早安!」

「早安!报数!」

依序答数后,过一会儿待点名完毕便开始用餐。5482依照同学的指示,将数个不锈钢锅从瞻视孔下方的风口摆放出去,回廊响起金属敲击地面的碰撞声响。今天的早餐是馒头配奶茶,凉掉的豆浆刚好适合炎热的夏季5482啃着索然无味的白馒头,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早餐用毕开始一日静坐课程,抬头挺胸沉肩坠肘,盘腿打坐面壁省思,放送的内容从喇叭扩音而出,如是我闻,有人会闭目养神或打盹,间或有窃窃私语的交谈。漫长的讲经过程间,5486的灵魂会暂时离开它本来的居所,从五官或孔窍溢出,优游窜流于虚空之间,像用水车吸糖果后,意识在缭绕的烟雾里徐缓升空,皮肉的缝隙里饱含能量与动力,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夜车长时间规律重复的劳动,让许多卡车司机不得不靠它提神,吸食后能忘却烦忧和倦怠,抛去困意与饥饿,不必临停浪费时间进食,放大的感官在高速驰骋中显得异常敏锐,耳畔是车身零件运转的高频碰撞,狂妄的风呼啸而过,世界一片光明前程明亮,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寿者相。油门是他肉体的延伸,松紧踩踏间疾驶的车身仿佛能飞奔离地,倏忽翱翔入空,他在攀升的愉悦里腾云驾雾,深感自己越来越渺小,而自我越来越庞大。而后砰的一声巨响,他在东北角临海的小村落撞进路边民宅,出事前一晚他彻夜未眠奔波至午后,过失致死服刑一年,外加一笔为数不小的赔偿金。

5482在车祸现场的村落出世,他们尚未过问彼此太多来历,来不及交换这件事故在那偏村引起的流言与鬼魅,无辜的亡者是5482儿子的国中同学。他在打坐时忆起的是童年和身世,他学历仅国中毕业,在那榨不出猪油的家乡即便念到博士也无用武之地,退伍后他早早离乡讨生活,换季般地换头路,马桶业务樟脑工厂防水抓漏夜市摆摊瓦斯运送开便当店板模拆除,他也绑过钢筋但无法将一家人绑在一起,两个儿子扔在故乡让父母饲大,手头宽裕时才加减返家相添。

回到凄风苦雨又荒凉倾颓的滨海渔村,那里盛夏除外的时日天空泰半黯淡,和水泥透天连绵得像灰阶的山水国画,仅有风景和虫蚋兴旺,其余皆在退化。电器生锈故障衣物受潮发霉,孩童时常短缺,老人供过于求,他们体内的机能与器官也被潮湿的水气浸润得生锈了,拄拐杖在街路上佝偻地徐行,或被看护推轮椅外出霉坐晒日。他不是存心抛家弃子,可以当皇帝谁想当太监,现实像根鱼刺鲠在心头,他的内心毕竟还是血肉做成的,有脉搏有筋膜,有铁打的拚劲也有柔软的愧疚,偶尔抽烟放空他会沉吟想到,当太监似乎也不错,让悲苦的命脉消亡在他这里。

进入办公室后他登入电脑系统,边输入同学们的审核评分,边吃着手边的汉堡蛋。敲打完他开始翻阅桌边一叠新收的个人资料,5486,吸食二级毒品罪,备注有过失致死的前科;5485,强制猥亵罪;5484,公共危险罪,八成是酒驾;5483,重伤害罪;5482,持刀抢劫罪。他瞄到5482的户籍地址和他的故乡一样,但他心中并无任何他乡遇故人的欣喜,毕竟这不是第一个了,往后应该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他神色冷静地微皱着眉,他年纪虽轻,但长年和五湖四海的收容人打交道,银框眼镜后是习于打量的锐利眼神,情绪不大有起伏波动,谨慎的目光与年龄有反差的老练。他脑海中悄然窜进不常忆起的往事,一些面目模糊的脸孔逐渐清晰,却又在重组时飘忽不清,而他没想到的是,5482是文俊鲜少返家的父亲。他和文俊国小国中都是同班同学,文俊后来娶了他当时暗恋的对象,几年前婚礼寄喜帖给他,在土地公庙前的空地举办流水席,他人和礼都没到,5482当然也没有。

都已经是十几年前的意外了,一场仓促开头狼狈结束的无心之过,造成难以抹灭的伤与害,他却也因祸得福地占到一些便宜,有失有得且过大于功,他减损了右眼的视力,顺势获得了一本轻度残障手册。其实他一直暗中和文俊较劲,文俊的家里父不慈子难孝,祖父母靠拾荒和中低收入津贴养活一家,而文俊仰赖奖学金与工读支绌地完成大学学业,他和文俊从小到大玩着泥巴一起长大,就差没穿同一条裤子。他家中经济环境比文俊优渥,当兵前他已大致理解,往后的人生便是接手家中的车行,在车底板手与黏腻的油污间讨赚,受伤后歇息的那段日子,他躺在床上反侧,想到文俊和她都即将负笈外地读大学,而他会像苔癣依偎在墙角般,继续攀附在家中度过余生。

一股五味杂陈的挫败滋味油然而生,也升起拚搏的决心,退伍后头一年在海水浴场工作攒足了经费,进城赁居补习半年,残障生加分勉强考上私校夜间部法律系,白天在银行协助客户开户办信用卡,自给自足后披星戴月上课,假日蜷缩在图书馆背诵八字不太合的释字与判例,在茫茫的法条书海里泅游,背了又忘,实务见解立法学说,忘了再继续死记。大四时辞去工作专注准备国考,这回不必靠加分,他便如愿考上普考的监狱管理员,时间飞快,眨眼一晃十余年便过去了。(待续)

作者简介

乐痴、书蠹、影迷、食客、局外人

得奖感言

神碍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