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瑪竇的記憶宮殿：西洋人的「高級記憶法」如何傳入中國？

《北京明故宫殿图轴》（左）、利玛窦画像 图／中国南京博物馆、维基共享

一五九六年，利玛窦教中国人如何打造记忆宫殿，说宫殿的大小取决于想要记住之东西的多寡：最宏大的宫殿会由数百座形状、大小各异的建筑构成；利玛窦说，「建筑愈多，效果愈好」，但也说毋须一下子就大兴土木打造宏伟巨构。可先建小宫殿，或建一座寺院、一组官衙、一座公共旅店或商人集会所之类较平凡的建筑。如果希望一开始先盖更小的建筑，那可盖一间简单的接待厅、一座亭子，或一间画室。如果想要个人的小空间，不妨就使用亭子的一角，或寺院里的一座神坛，乃至衣柜或长沙发之类家常的东西。

▌本文为《利玛窦的记忆宫殿》（时报，2023）书摘

概述此一记忆法时，他解释道，这些宫殿、亭子、长沙发是要记在脑海里的东西，而非由「真材实料」打造的有形物件。利玛窦说，要建构出这类便于记忆的处所，有三大方法可选。首先，可取材于现实世界，也就是从人所曾置身过的建筑或人所曾亲眼见过且在脑海里想起的物件取材。其次，完全凭空想出虚构的处所，靠想像力构思出任何形状或大小的东西。第三，打造出半虚半实的处所，例如一栋自己所非常熟悉的建筑，而且想像在该建筑的后墙开一扇门作为通往新空间的捷径，或想像在该建筑的中央盖一座楼梯，通往原本并不存在的更高楼层。

在脑子里构想这些处所，其真正的用意系为构成人类总体知识的形形色色概念提供储存空间。利玛窦写道，应该对每个想要记住的东西赋予一个形象，给每个这类形象指定一个位置，让该形象安然待在那儿，直到人准备靠记忆将其再拿出来利用为止。这一整套记忆法，只有在形象待在指定位置且人能立即想起它们的存放之处的情况下才管用，因此，显而易见的，倚赖人所非常熟悉且人绝不可能忘掉的真实处所，似乎最容易上手。

利玛窦绘制的《坤舆万国全图》流传至日本后经上色。 图／维基共享

但利玛窦认为不然。因为，人是靠增加处所的数量和可储存在那些处所之形象的相应数量来增强记忆。因此，中国人应竭力冲破一道难关，即凭空想像出虚构的处所，或创造出半虚半实的处所，借由不断练习和复习，使虚构的空间终于「彷若真实之地且绝不会遗忘」，以把那些处所永远牢记在脑海里。

中国人很可能会问，这套记忆法最初如何演化出来，利玛窦早料到会有此一问，于是概述了西方的古老传说：透过精确布局来训练记忆的方法，出自希腊诗人赛莫尼底斯（Simonides）之手。利玛窦解释道（以他所能想到最接近此诗人名字读音的汉字译出他的名字）：

此后千百年，这个记住事物先后顺序的技能得到进一步阐发，成为有一套规则可循的方法；到了利玛窦的时代，它已成为把人对俗世学科、宗教学科的所有知识予以条理化的方法，而利玛窦是天主教传教士，因此希望随着中国人开始看重他的记忆力，会继而问起使这类奇事得以发生的那个宗教。

为争取到这个向中国读书人展现其记忆法的机会，利玛窦不远跋涉而来。他是义大利人，一五五二年生于山城马切拉塔（Macerata），一五七一年在罗马成为耶稣会见习修士，在神学、人文学科、科学方面受过广泛训练，继之以在印度、澳门见习五年后，他于一五八三年进入中国传教。一五九五年落脚于江西南昌这个繁荣的行政、商业中心，那时他已娴熟汉语。

一五九五年底，他以中文写出一本书，展现他对自己语言本事的新信心。这本书（《交友论》）集结了西方谈友谊的格言，内容取自多位古希腊罗马时代作家和早期基督教教会神父的著作。他把此手稿呈给住在南昌的明朝王爷，该王爷常邀利玛窦至他的王府参加酒宴。与此同时，他正开始和当地中国学者讨论他的记忆理论，讲授他的记忆法。他对记忆宫殿的描述，可见于一本谈记忆术的小书。这本书系他于次年以中文写成，赠给江西巡抚陆万垓和陆巡抚的三个儿子。

利玛窦著作《西国记法》，传授宫殿记忆法。 图／维基共享

利玛窦所欲传授记忆术的陆家，位居中国社会的顶端。陆巡抚本人是个聪颖且富有的学者，此前在明朝历任多项官职。他对中国知之甚详，因为此前已被派去过西南边陲、东海岸、北部为官，而且在中国行政体系的三大领域─司法、财政、军事─都表现卓着。这时，身为巡抚，他已来到其官场生涯的巅峰，正用心培养其三个儿子，以让他们取得功名；他本人在二十八年前以优异成绩考中进士，和当时所有人一样清楚通过科考取得功名是在帝制中国扬名立万、发财致富的最稳妥之路。

因此，我们可以几乎百分之百确定，利玛窦主动表示愿教巡抚儿子先进的记忆法，让他们较有机会通过考试时，心里在想着他们会在如愿后投桃报李，利用他们刚赢得的威望推动天主教传教事业。但巡抚的儿子考试成绩优异，似乎并非因为利玛窦的记忆术，而是凭借中国一再复习、背诵的老方法，或许还得益于有助于记忆的诗和琅琅上口的押韵歌（中国盛行的记忆法之一）。

诚如同年更晚时利玛窦在写给耶稣会总会长克劳迪奥．阿夸维瓦（Claudio Acquaviva）的信中所说的，巡抚的长子用心读了这本谈记忆法的书，但利玛窦也向他的一位知己说：「这些规则的确是记忆的法门，但得有绝佳的记忆力才得以运用它们。」而在写给义大利某友人的信中，利玛窦论道，南昌的中国人「个个欣赏此法的精妙，但并非个个都愿费心去学」。利玛窦最初就是和这个友人一起写下打造记忆宫殿的法门。

《利玛窦的记忆宫殿》

作者：史景迁（Jonathan D. Spence）

译者： 黄中宪

出版社：时报出版

出版日期：2023/09/05

内容简介：在《利玛窦的记忆宫殿》中，史景迁援引极为丰富的东西方史料与文献，运用超卓的叙事技巧，建构栩栩如生的场景，生动的将利玛窦不凡的一生呈现在读者眼前，并对十六世纪欧洲的反宗教改革、明朝万历年间中国的政治社会情况等复杂历史，提供了翔实的描述。因此，本书不仅是细腻出色的历史人物传记，更是一本教人信服且重要的世界史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