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永图:都是市场经济了能不能去掉社会主义?绝不可能
导读
2021年是中国加入世贸组织（WTO）20周年。20年来，中国已经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第一大货物贸易国、第一大外资吸引国，中国对全球经济增长的年均贡献率接近30%。也让20年前的那场谈判成为中国对外开放的里程碑，也是世界经济全球化进程中绝对性的、标志性的事件。
以世贸组织为核心，以规则为基础的多边贸易体制是经济全球化和自由贸易的基石，这个多边贸易体制为推动全球贸易发展、促进经济增长和可持续发展作出了重要的贡献。
今天，我们应该如何对WTO进行改革，共同捍卫多边贸易体制？中国如何在其中发挥积极作用和建设作用？全球流行的新冠肺炎对国际贸易的巨大冲击凸显了WTO维护贸易自由化方面的重要性，也提出了WTO改革的新课题。
在此背景下，近日，中国与全球化智库（CCG）在北京举办了以“世贸组织的改革前景与中国角色”主题研讨会。会上，中国与全球化智库主席、原国家外经贸部副部长、中国复关及入世首席谈判代表龙永图发表主旨演讲，以下为演讲全文，观察者网已获授权发布。
龙永图参加CCG世贸组织的改革前景与中国角色”主题研讨会，发表主旨演讲
龙永图：
今年我们谈中国入世20周年，应该把它放在今年最大的一件事情——中国共产党建党100周年——背景之下，把纪念入世20周年的活动，作为我们学习党的100年历史的一个组成部分。只有这样才能使我们的纪念活动具有鲜明的时代意义和时代特色，也赋予它更大的价值和重要性。
这样说不是要牵强附会，而是因为我们的建国史、改革开放史，都是百年党史很重要的部分，我们把纪念入世20周年放在这样一个大的背景下更有意义，也是非常相关的。
关于这段历史，我觉得可以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1986年到2001年中国复关和入世的15年谈判。为什么当年恢复联合国合法席位后，我们没有进入WTO？因为当时思想不够解放，认为那是一个富国俱乐部，对我们也没什么好处。实际上当时根据《关贸总协定》的规定，我们完全可以写一张申请就进去的，那个时候根本不需要谈判，因为我们中国是创始成员，既然恢复了联合国的合法席位，我们复关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当时就觉得关贸是富国俱乐部，我们进去也没有什么用，都是西方国家主导的，就决定不去了。
后来一直到1986年才提出申请，为什么？因为1978年开始改革开放以后，慢慢觉得我们中国的对外贸易在不断扩大，特别是当时《关贸总协定》还有《纺织品协定》《多种纤维协定》要发放配额。当时为了我们中国的纺织品贸易特别是纺织品出口能够借助多边的《多种纤维协定》框架取得配额，决定开始复关了。所以从1986年开始到2001年，我觉得这一段历史,也是大家可以研究的一段历史。
第二部分是2001年到2021年中国入世这20年。这20年我们是怎么履行对世贸组织的承诺？是怎么样通过入世这件事加快中国的改革开放，提升了中国的硬实力和软实力？这一段历史也是需要好好研究的。
所以我的第一个观点，在今年这样一个特定的历史背景之下，我们把纪念中国入世20周年，看成是我们学习和研究党的100年历史的组成部分，这样站位就高了，我们的讨论就不仅仅是在经贸领域，更不是在学术领域这样一个层面上进行研究，而是从全党、全国的角度来看这件事情。它作为中国改革开放史的一部分，从而进一步推动中国的改革开放，这样就有意义了。
第二，对中国入世20年的历史学习，我觉得要遵循习近平总书记提出来的“16字方针”。这“16字方针”是针对整个党史学习，既然我们把入世20周年作为党史学习的一部分，当然这“16字方针”也适合指导我们入世20周年的纪念活动。
总书记提出的“16字方针”，第一条是学史明理，学习历史能明白一些道理，中国入世谈判15周年、入世20周年，我们有哪些道理、哪些经验可以总结、可以借鉴？
第二条是学史增信，学习历史可以增强我们的信心，增强我们进一步推动改革开放，深化改革、扩大开放的信心。
第三条是学史崇德，我们在整个历史进程当中，有哪些精神是可以发扬的？当时很多同志确实表现了很多的担当精神，来完成这一场谈判。
第四条是学史力行，就是要见诸行动了，今天研究世贸组织前景与中国角色，实际上就是借助中国入世20周年这样一个契机来采取一些行动，推动当前必须解决的问题。我们还是坚决支持以WTO为代表的多边贸易体系，承认WTO是整个多边贸易体系的核心。所以WTO的改革前景就非常重要了，是中国参与全球治理的重要组成部分。这其中，中国发挥什么样的作用，在这里都可以好好地研究。
中国代表团签署中国入世议定书。图片来源：新华网
第三，我们学习中国加入世贸20年历史的成果，要搞清楚中国入世解决了什么重大问题？我觉得中国入世对于中国改革开放来讲，有两个重大的突破：
第一个重大突破是我们通过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向全世界承诺我们搞市场经济，这是中国改革开放当中一个重大的历史转折，因为1992年以前市场经济是一个禁区，那是不能谈的，市场经济就是资本主义。但是我们通过入世承诺了搞市场经济。
第二个重大突破是我们通过加入世贸组织，承诺了以发展中国家身份向全球开放市场，在很多领域里做了比较大的市场开放，从而大大促进了中国的对外开放。所以这两个突破实际上是中国入世谈判的重大成果，也是入世在中国改革开放史上具有一定地位的两个关键。
比如说市场经济，开始我们是不承认的，后来在谈判当中一直逼着我们要承诺搞市场经济，当时参加谈判的人很痛苦，变着法地想讲我们虽然不承认市场经济，叫商品经济也好，叫有计划的市场经济也好，但是我们能够执行你们那一套以市场经济规则体系为基础的市场经济。
1992年小平同志“南巡讲话”，说社会主义也有市场，资本主义也有计划，市场经济不是资本主义或西方国家所独有的、垄断的，在社会主义条件下也可以搞市场经济。这是小平同志在整个改革开放史当中一个重大的理论突破。根据这个重大理论突破，在1992年10月十四大正式确认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是我们改革开放的目标。这是一个重大的改革，要让中国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
但是我们在承诺搞市场经济的时候，也坚定地表示我们搞的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当时他们觉得你们搞市场经济就搞市场经济，为什么一定要加“社会主义”？这件事情一直纠缠了15年。我记得2001年9月17日最后达成协议，我出来的时候，一个记者还讲你们现在都是市场经济俱乐部的成员了，能不能把“社会主义”几个字去掉，不要戴这个帽子？我们说绝对不可能，我们从开始就讲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所以在承诺搞市场经济的时候，我们同时坚持了社会主义，这是一个更重大的突破。
此外，我们在同意开放市场的时候，还坚持我们是一个发展中国家，必须按照发展中国家的发展水平、发展阶段、承受能力来进行市场的开放。所以虽然美国人从来没有在口头上承认我们是发展中国家，但是最后美国人一直在和我们谈中国开放市场的时间表，比如说放开贸易经营权几年，放开金融几年，实际上它在和我们谈开放的时间表时，就是承认我们是发展中国家，不然谈什么？发达国家农业补贴是整个农产品产量5%，发展中国家是10%，最后和我们谈出了8.5%，至少承认我们不是发达国家，而是发展中国家。
这是我们的两个重大突破，一是在承诺搞市场经济的情况下，坚持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二是在承诺开放市场时，坚持我们是发展中国家。我们从来就没有丢掉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这样一个承诺，从来没有丢掉发展中国家的对外开放，我觉得这些问题都很值得我们回顾和总结。
村民家门口就业奔小康。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既然是纪念入世20周年，我们还要回顾这20年所发生的重大变化，特别是十八大以后，习近平总书记提出了关于“新常态”的问题，就是我们把发展速度降下来，不会损害我们发展的质量和环境保护，坚持高质量发展经济的战略。我经常讲，衡量一个地区、一个国家的发展是不是高质量无非有两个标准：一是经济发展了以后，老百姓是不是得到了实惠，这是民生问题；第二，发展了以后，社会是不是更加公平了？贫富悬殊是不是缩小了？地区差距是不是减小了？什么叫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就是重视民生、重视社会公平的市场经济，所以我们这些年来精准扶贫让上亿人脱离贫困，就是我们搞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很重要的努力。
开放也是这样，十八大以后，我们并没有把中国在入世谈判中的承诺，作为我们对外开放的终点，而只是作为一个起点。总书记多次讲了改革开放始终是进行时，没有过去时，所以才有这几年提出了很多新的改革开放措施，比如在2018年博鳌论坛时提出积极增加进口，解决中国入世以后出现的巨大贸易逆差、贸易摩擦问题，后来又亲自推动成立上海进口博览会。我刚从海南过来，参加了国际消费品博览会，都是增加进口、让全球共享中国市场的重大举措，这个是一以贯之的。我们这20年，改革开放没有停止，我们的开放更加扩大了。这也使得纪念中国入世20周年可以和当前的很多重大问题联系起来，而不是一个孤立地对过去某一事件的纪念。
第四，我们当然要认真总结中国入世谈判当中的经验，还有入世以后我们的一些重要历史经验。我这儿想引用习近平主席的一句话，今年2月，习主席《在党史学习教育动员大会上的讲话》中提到：“在一百年的奋斗中，我们党始终以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分析把握历史大势，正确处理中国和世界的关系，善于抓住和用好各种历史机遇。”所以我们也要分析中国入世的历史进程当中，如何把握那些历史大势，如何正确处理中国与世界的关系？因为整个谈判过程当中，我们和世界各国的谈判非常错综复杂，在中央的领导下，正确地处理了中国与世界的关系，确实抓住了重大历史机遇，而且把握好了这种历史机遇。
记得我们最后一次完成入世谈判的时候，正好是“9.11”发生的时候。9月10日开始最后一次WTO工作组会议，当时美国人很强硬很坚持，很多WTO最终协议没有达成的问题都谈不下来，当时我们觉得谈判很困难。第二天，9月11日上午大概12点的时候，当时美国代表团乱成一团，人来人往地递条子，知道美国出事了，要求立刻休会两天。
13日开始重新开会的时候，美国的整个立场发生了重大变化，可能也无法顾及中国入世谈判协议书的这点细节问题了，所以美国开始从整个全球战略上进行调整，我们也在当年加入世贸组织。所以可以说2001年是中美两国博弈的一个分岔口，2001年美国开始把反恐当成自己战略的重心，我们则在入世以后进一步加快了改革开放，所以才有这20年来中国和美国之间的差距快速缩小。2001年中国GDP还排在意大利后面，还是“老八”，现在是“老二”了。那个时候美国人怎么可能把我们作为他们的主要竞争对手？根本没把中国放在眼里面，所以我们要很好地研究一下我们抓住和把握了哪些重要的机遇。
今年是中国入世20周年，很多地方都要开会，这是我参加的第一个会。我在今天想把我对纪念中国入世20周年的基本观点讲一下，也希望大家讨论、写文章、写回忆录的时候都能够考虑这样一些想法，使得我们纪念入世20周年成为一件继续推动中国改革开放的事情，使它真正成为中国改革开放史中历史性的、里程碑的事情。
谈到胜利，还要特别讲一下中国入世20周年，不要成天谈我们20周年GDP增长了多少，我们还要很好地总结这20年来，外国人得到了什么？美国人得到了什么？世界市场得到了什么？因为中国入世是一个双赢的成果，当时中央就强调不要讲这是中国的胜利，所以我们整个谈判代表团并没有对中国入世谈判表现得欣喜若狂的样子，因为这是我们应得的，中国恢复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本来就要进入WTO的，无非是当时我们丧失了这个机会，后来西方又长期和我们扯来扯去的，搞了那么多年，没有什么值得大肆庆祝的。
因为这是一个双赢的结果，全世界都清楚中国入世确实改变了全球多边贸易格局，改变了全球贸易的重大方向，应该说有利于全世界人民，特别是有利于发展中国家，当然也有利于发达国家，包括美国也是中国入世很大的受益者之一，所以我们要研究一下这些问题，才能够全面总结中国入世20年来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