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想过这个病会找上我”走进老年抑郁症群体
(健康时报记者 孔天骄 王艾冰)北京安定医院芜湖医院老年病房主任鲍枫一直记得,三十多年前他在医院的病房里因为一句话,救回来的一位重度抑郁、只想自杀的老先生。
“你一个刚刚毕业的毛头小子,怎么可能让我变好?”这是鲍枫将秦超(化名)接来病房时听到的第一句话,“您这个病一定能好,就两周时间,您跟我打个赌?”鲍枫说道。
没有人知道,说这句话的时候,秦超已经将一根足以“结束生命”的尖尖的筷子藏在了被褥下,随时准备等医生走后结束自己的生命。因为鲍枫的一句话,秦超忽然想和他赌一把,这一赌,让秦超熬过了最难的两周,抑郁情绪大大缓解。
生死往往在一念之间、沉默的悲观主义者、孤独的自我否定者,和老年抑郁患者打了34年交道的鲍枫这样形容这一群体。
“被照顾了一辈子,老伴突然离去让她陷入抑郁”
患者:李美兰(化名),女,66岁,老伴突然离世抑郁2个月
“我为什么没有发现他有问题,没有及时把他送入医院?”2023年11月6日,是李美兰迄今为止,遇到的最大的“坎”,从这天开始,李美兰每天不停地重复这一句话,生活完全停滞。
那天,北京气温骤降,李美兰和丈夫和往常一样,拉着小推车从家前往菜市场,买完菜回家的路上,丈夫忽然说胸闷、气短,两个人在小区的长椅上稍稍坐了一下,并没有太在意便返回家中,当天下午,李美兰的丈夫猝死离开了。
从那一天开始,一直被丈夫照顾得很好的李美兰仿佛完全失去了生活的重心,吃不下饭,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晚上躺着哭、白天坐着哭,家里的一切大小事务也无法参与,只会不停地“自责”,不停地重复,“是我没有发现他有问题,是我没有及时把他送到医院。”
近两个月的时间,李美兰也几乎没有走出过家门,老伴的后事也帮不上任何忙,不见任何亲戚和朋友,已经成家的女儿只能搬来和妈妈住,通常,女儿上班走的时候和下班回来,妈妈都在一个地方抹眼泪或发呆。
“她来找我的时候,整个人都没有精神,垂着头,衣服和头发也非常的随意,我问她任何问题,她都会回到自己对不起老伴上。”鲍枫回忆,其实,李美兰的这种情况,很多老年人都会经历,相守一辈子的亲人忽然离去,一定会被打击和情绪低落,如果这种情况影响到正常的生活秩序,甚至整日不吃饭、整宿不睡觉,就要考虑抑郁倾向。
经过30多分钟的问诊,鲍枫给她开了一些基本的检查,确定李美兰的躯体没有问题后,李美兰被确诊为中度抑郁。
“这类患者一般是外源性抑郁,常见的原因是突然面对生活的重大变故,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出现这种情况后,容易方寸大乱、不知所措,不知道未来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鲍枫告诉记者,现在很多老人的家庭和李美兰一样,孩子多在外打工,老人只能靠老伴相互扶持,一旦有人去世,尤其是突然离去,确实要警惕心理的应激反应。
在鲍枫的建议下,李美兰遵医嘱服用了抗抑郁药物,并且找了心理医生,辅以心理方面的治疗,“抑郁症虽然病因不明,但抑郁症属于生理疾病,基本是脑神经出了问题,所以中度抑郁症患者一定要服用相关药物,再针对诱因进行心理治疗。”鲍枫解释,此后,李美兰在2周后和6周后,分别进行了两次复诊。
“她的状态明显有了改善,最后一次来的时候,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也比较自如和从容,虽然还有失去亲人的悲伤情绪,但明显已经恢复到正常的悲伤情绪。”鲍枫告诉健康时报记者,她的女儿说到,妈妈被确诊为抑郁症后,她们听了心理咨询师的建议,全家搬来和妈妈一起住,经常带着妈妈出去遛弯,和她说说话,慢慢地陪她一起接受了爸爸的离去。
鲍枫说,“一般由生活事件导致的外源性抑郁大多起病比较急,治疗时间也相对较短,服药半年到一年就能恢复,并且我一直坚信,抑郁症只要规范的治疗,家庭、社会支持做得好,就一定能治好。”
“做了一辈子老师,退休后从抑郁进展为认知功能障碍”
患者:王立刚(化名),男,77岁,退休六年后患上严重抑郁症
“干了一辈子教育工作,我从未想过心理疾病会发生在我身上。”2021年,王立刚确诊为严重抑郁症,随着疾病的进展,并进一步确诊为认知功能障碍。在王立刚的女儿王津(化名)的印象中,她的父亲一直是位和蔼可亲的人民教师,她也从未想过退休后的父亲能与抑郁症扯上关系。
“我父亲在退休前,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一直努力工作。59岁退休后,曾协助他的好友做了五六年的摄影工作,但这份工作结束后,我们发现65岁的他,似乎一直难以从工作的状态中抽离出来,在家的大部分时间就是坐着发呆,情绪低落。”王津告诉记者,她的父亲从那时开始,变得沉默寡言。
直到2022年,王立刚开始不思饮食,最后甚至拒绝进食,王津才意识到严重性,“那时,他整夜整夜不睡觉,一天只吃一个鸡蛋和半盒牛奶,进而出现营养不良,体重从原来的130多斤降到80多斤,又从80多斤降到60多斤,皮包骨头。有一段时间他几乎进食和排便都停止了,半个月都不上厕所。”最终,不得不去医院为王立刚插入鼻饲管。
9月11日,北京老年医院精神心理一科张守字(右)主任医师到病房与患者沟通交流。受访者供图
北京老年医院精神心理一科张守字主任医师在门诊接诊了王立刚,根据病史及实验室检测,诊断他为认知功能障碍、额颞叶变性可能性大、抑郁状态、重度营养不良,同时患者还合并有不下5种慢性病。张守字随即将他收入院治疗。
张守字告诉记者,经过综合治疗,包括促智药物、营养支持、抗生素控制感染等,患者的病情得到了明显改善,抑郁情绪明显减轻,营养状况也有所恢复,已从进医院时候的60斤逐步到80斤。
“这位患者初期被诊断为抑郁症,随着病情发展,出现注意力不集中、全身无力、无法入睡等症状,伴有重度营养不良,有时候甚至出现了自杀念头,经过进一步诊断,也诊断为额颞叶痴呆。”张守字分析,抑郁本身就会增加认知功能障碍的风险,《柳叶刀》委员会在2020年确定的阿尔茨海默病12个风险因素中,抑郁症就是其中之一。
老年抑郁症如果得不到及时治疗和干预,不仅存在恶化并发展成老年痴呆的风险,还会带来多方面危害,可能会导致患者营养不良,出现体重下降,进而失去生活自理能力,长期抑郁还会增加患骨质疏松等慢病风险。
张守字提醒,在临床上,建议患者坚持服药,根据病情需要可维持几个月,多则甚至一年或数年。减药过程必须在医生指导下进行,避免引起副作用或症状反弹。
“多种疾病折磨后,我患上了抑郁症”
患者:张新良(化名),男,62岁,癌症治疗几个月后,他患上了抑郁症
2023年,河北的张新良被诊断出恶性肿瘤,但恶性程度并不高。“完了,我感觉天都塌了。”这是张新良确诊后经常说的一句话。患上癌症后,张新良的家人带着他在北京的某三甲医院做了肿瘤手术。
但手术后,张新良始终被癌症的阴影笼罩着,即使周围的人和医生告诉他肿瘤是早期,并且恶性程度不高,他也难以改变自己的想法。“我感到害怕、担心会复发,觉得生活没有希望。”尽管张新良的手术非常成功,也没有发生癌细胞扩散的迹象,但他在手术后的几个月,还是出现严重的情绪问题,焦虑、紧张、失眠、体重急剧下降,术后三个月,张新良确诊为抑郁症。
9月10日,北京回龙观医院老年科病区主任燕江陵(左)在门诊接诊老年患者。受访者供图
“老年抑郁症虽有很多原因,但原因之一就是躯体疾病的折磨。在门诊中,我们经常会遇到这样的患者。”北京回龙观医院老年科病区主任燕江陵分析,患基础病的老年患者,会考虑到为子女减轻负担,出现自责情绪;老年人往往对疾病有模糊或是错误的认识,也容易将癌症与不治之症联系起来,这种对疾病的片面理解会加剧恐慌和焦虑。
“老年人更易患有高血压、糖尿病、心脑血管病、癌症、骨质疏松以及帕金森等疾病,一些病情严重或同时患有多种疾病的患者,心理负担会更重,即使恶性程度不高,但也有可能会出现情绪问题,他们会担心未来的生活,担心如何与周围的人相处,积累下来很多负面情绪,且无法停止思考,长时间不关注,进而会发展为抑郁症。”
燕江陵提醒,目前,一些大型综合医院都设有精神心理科,而且每个地方都有精神专科医院。进入老年期后,有些老人会自信开朗,但有些老年人可能无法完全适应,会变得不太自信、依赖性强,他们可能需要更多的帮助和支持。
“我什么都很好,但我就是不想活了”
患者:周凤霞(化名),女,78岁,家庭生活较圆满却抑郁3个月
“我的一切都很好,但我就不想活着了,我就想死。”周凤霞来自河南安阳,10多年前,老伴因病去世,她便跟随子女来到北京,由于子女都事业有成,所以周凤霞这10多年过得衣食无忧。
儿子、儿媳甚至孙子都很照顾周凤霞,她和孩子们一起生活在一个小别墅里,平时的生活起居都由保姆照顾,每天就是在家里喝喝茶、种种花草,唯一不一样的是,10多年里,周凤霞并没有什么新朋友,也没有太多爱好。
“最近3个月时间,我感觉心情特别不好,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每天凌晨3点左右就醒,然后再也无法入睡,并且整个人瘦了30斤。”周凤霞回忆起这3个月来,用了一句话形容,“活着真没意思,我现在每天想死的事,感觉死了更好。”
这期间,周凤霞还和家人一起过了春节,在她的记忆中,这是有史以来最不热闹的一个春节,“我还是会按部就班地接亲、探亲,也和大家一起说话,但见到好久不见的亲人、吃到好吃的食物,都不能让我开心,我明显感觉到,我脸上的笑,都是挤出来的。”周凤霞无奈地说道。
2024年3月,鲍枫在诊室第一次看到周凤霞,“她穿着打扮非常整齐,气质也非常好,但是精气神却不如正常的老人。”鲍枫告诉记者,听完她的讲述,我马上怀疑患了抑郁,虽然没有太多的外部因素,患者却出现明显的抑郁问题。
因为周凤霞已经出现自杀倾向,并且时间较久,排除一系列器质性病变后,周凤霞被确诊为中重度抑郁症。
“做了34年老年精神科医生,我最大的感受是,大部分老年抑郁的患者往往没有明确的起因,很多老年人在现实生活中过得非常好、没有受到任何刺激和打击,什么事情都没有,却渐渐出现失眠、心情不愉快、不愿意出门、活动减少等抑郁症状。”鲍枫介绍,其实这样的病人在临床上更多见。
正是因为没有明显的外部因素,这部分患者往往意识不到自己的心理出现了问题。“周凤霞有一定的文化,对抑郁症有一定的了解,所以能及时地意识到自己可能心理出问题了,但是大部分这类患者很难第一时间意识到。”鲍枫告诉记者,“经常这样的患者找到我时,手里已经拿着各种各样各家医院的体检报告。”
“原发内源性抑郁,一般治疗时间或巩固疗效的时间会更长,但是这一类患者最直接的治疗手段就是服用药物,再辅以一定的家庭支持。”鲍枫表示,所以他给周凤霞开了一些药,并嘱咐她下次复诊要带儿子一起过来,因为对于这一类患者来说,家人的理解和鼓励是最重要的。
关注和沟通是鲍枫一直在强调的两个词,没有特定外因的患者忽然抑郁,很容易“藏”得很深,很少有人关注他们,受传统观念的影响,他们也不愿意主动提出来。
“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要多关注自己的父母,当他们出现一些和以往不同的消极的表述时,就要引起注意,如果持续时间过长,建议前往专业的医疗机构就诊。”鲍枫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