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智清泷回想

新诗

纪伊半岛向西,遥指奈良深山,自古即众神徜徉,百鬼生息的荟萃之地,往东北连绵至伊势,低谷为海,丘山为屿,尽头之外山水联翩,巉岩激浪鸥鸟船帆,成千百幅湾中有湾,东瀛最大半岛的滨海胜景

为了访那智瀑布,火车从新宫出发。列车太长了,阳光直射的那一侧转瞬来了海景,惊诧未及,复渐次没入慌慌空空隧洞之中。短暂的置黑。差不多的林相不见得每次新鲜。心情蓬松,濡湿的窗外,海浪烤出新口味的蛋糕。下午四点,来到那智胜浦。

那智胜浦的车站过去,就是渔港游轮缓缓驶离,对岸山边旅馆如大艘的陆地之船,风静风凉之间,送来阵阵潮香。商店街休息得早,移工三两成群,走往街尾的餐厅。

往那智大瀑公车,就在火车站前。搭了隔天早班公车,不出半小时,瀑布隐隐现身。几年前电视介绍那智瀑布,主持人一路随参道的石阶吁吁而上,再回来镜头前,整个不疾不徐,神清气爽。心想也许某天,我也去到那瀑布前?

层叠的杉林间公车回环而上,晨雾退散至青山背后的远山,幽暗与深邃在树林里交织掩翳,苔癣石阶标示几处古道的去向。原打算在参道口下车,同朝拜者拾阶而行,几个张望,已被巴士送到神社门前。瀑布在神社外的岔路那边,等你过去。

那智清泷,日本第一长瀑,从巉岩悬垂而下百来公尺,以千万钧之势摔落,半空散作漫天水霰,飘扬扑飞,奔赴乱石成缕缕涓流。游客们一同仰观,手机高举,飞瀑轻烟清洗尘面。

壮观的事物恒常是这样:当你亲临现场,总是被更多的细碎牵引,小心翼翼、瞬息的意念都是这细碎的一部分。万念俱现,万念成灰。矛盾与合理在这片大景之前,生出许多趣味:瀑布形迹虽举目可见,却难以网罗全貌。处处有闹声,亦处处归于宁静,整座山是更大的我,而我是更小的一座山。谁都是这巨大神灵前的一个小物。如此看了一回,又看一回。任谁在位移与角度之间反复取相,怎么抓取「现场」,都是徒劳。俯仰,匍匐,惊诧,静默,与同观的众人紧紧挨近瀑底伊喔出声。就这样。

到得原来无别事。

那智山中有座观音道场下坡的几处山坳浮出太平洋,公车里望着湛蓝水波上的渔船,若从海上遥望白色长练,那是一尊净瓶观音吧。

在岁暮初寒,比黎明早些,比中宵迟些的某夜,来了一个梦。浮藻搁浅沙岸海鸥闹腾满舱,我在海上,扑面有清寒,月光伸长颈项啜饮海水,恍惚有美妙的乐音

山的那头一缕白练凌空而下,在明月沧海之间,那智清泷重现。祂从山谷深处起身,站立于山顶,祂在沐浴洗濯,也在俯瞰这山这海,摇曳的小船。在大块噫气的沉静里,遥遥吐露清光

当时公车驶离那智山,从弯坡处瞥见沧海而生的,渔人鲸豚同看明月悬瀑的这一念,辗转勾留,从记忆里拈出一点鳞爪,于梦中起身独舞。祂走了我才明白,有了甚么来过。来时渺渺,去时悠悠。

这不意而来的同场加映,竟成了不复记忆的许多日子中,掏洗出来的事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