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腊味长

图/杨之仪

冬日已过,腊味犹香。相传清末年间,中国广东中山一个卖粥的小贩将卖剩的猪肉和猪肝以盐、糖、酱油腌制,并灌入肠衣中,在风干数天后,有人尝了发觉滋味不错,腊肠声名从此远播。打开冻箱,随时都有一两节腊肠在里面,就仿佛储藏着年节。生活是平淡的,但滋味可以创造。其实我对腊肠并不特别青睐,但是风干后的赤褐色腊肠,总让我想到岁月,想到生活的皱褶,想到第一次看到近百节腊肠,在三支竹竿上浩浩荡荡的壮观画面。

初中三年念的是私校女中,每学年学校重新分班,三年下来认识不少同学。初二那年,我旁边坐了一名「新同学」叫蔡慧慧。慧慧有一头自然卷曲的蓬松发型很是显眼,虽然她长得并不特出,但扁圆的鼻头,让她显得温和质朴。在校三年,我一直是住校生。第一次,慧慧约我去她家玩,是在一个周六的午后,随着她来到大全街一座日式宅院红色大门前。应门的是一位皮肤幽黑的女士,操着外省口音,冲着我笑,叽哩瓜啦的说了一长串的话,其中只有两个字「同学」,尚能听懂,她就是蔡妈妈。一进庭院,只见横在眼前的三大根竹竿,每根长约三公尺一人高,各架在两头交错,麻绳缠绕的竹篙上,竹竿一字横架,依序披挂着节节相连赤褐色的腊肠,栉比鳞次三大排,那浩大的场面像电影特效镜头,至今难忘。冬日午后阳光熠熠,照在有如盘根错节于墙面的腊肠上,油光闪闪,散发出阵阵腊味香。

那天,蔡妈妈特意做了腊味煲仔饭,从未吃过这种外省口味的米食,感觉美味极了。慧慧说她妈妈讲的话没有同学听得懂,要我别在意。饭桌上,蔡妈妈很是热情,不断的对我说话,夹肉又布菜,我只有点头傻笑的分。

此后,慧慧常邀我去她家过周末。她家是栋旧式日本宿舍,上了玄关就是榻榻米的客厅,中间摆了座老旧的巨大沙发,好像不属于这屋子似的霸占了客厅,慧慧的小书桌委屈的挤在沙发角落边。家里只有妈妈和哥哥,我从未见过慧慧的爸爸。靠庭院大门有一株高大的玉兰花树,花香和腊肠味混合,交织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幸福感。我蓝图里的幸福之家就像慧慧的家,有个隐密不失开阔的庭院,有座沧桑却安稳的老屋,还有片虽已生苔,仍可遮风避雨的黑青瓦屋顶。最重要的,厨房每天弥漫的饭菜香。慧慧说只要回家,闻到厨房飘散出的食物味道,即便外面世界再好玩,她都不想离开。听了她的话,我心中既羡慕又失落,因为成长的过程中,我的世界既无院落也无片瓦,始终只有我自己。

每次到慧慧家,我都看到那三大根竹竿上等待风干的腊肠,好像与这座日式庭院融为一体,变成庭院的景观之一。后来慧慧告诉我,原来她妈妈每隔几天,就要灌一次腊肠供应粤菜馆,以维持生计,我惊讶的问爸爸那儿去了?慧慧黯然地说,她三岁那年爸爸出差后就再也没回来,等了几年成为失踪人口,妈妈估计爸爸可能发生意外不在人世了。无怪乎慧慧这么懂事,不但成绩好,也总是抢着帮妈妈分担灌腊肠的琐事。那年我们都只有十五岁,原来人不是因为成长而成熟,而是因为成熟而成长。

升上初三,我们又分班了,慧慧被分到隔壁班,见面的时间变少,也就少到她家去。一天,慧慧到我班上来,神秘的说:「我家发生大事了,妳周末到我家来!」我不好奇她家发生什么大事,倒是很想念她妈妈的腊味煲仔饭。那天一到她家,就发现一个小男孩在腊肠阵堆里穿梭,钻进钻出,蔡妈妈坐在厨房外边角的小板凳上,一边灌腊肠,一边眼看着小男孩,嘴里还不断地嘟嚷,不知在说什么。慧慧一旁翻译:「妈妈叫你别跑来跑去,到一边玩!」正纳闷,慧慧面无表情地说:「这是我爸爸带回来的礼物!」

「妳……妳爸爸不是死了吗?」我瞪大了眼睛。

「我妈妈说原来他死到别的女人怀里!」慧慧愤忿,一副小大人样。

「那……这小男孩……?」面对突如其来的家变,的确是件大事。

「上礼拜突然活过来的爸爸,带着他的儿子回来,他把这孩子丢给我妈,人又不见了!」

那时虽少不更事,却已感觉此事对一个女人而言,像天塌下来一样,可能比死去丈夫还令人难过。生活虽说是一个问题叠着一个问题,但是慧慧家的问题,似乎比披挂在竹竿上,重叠交错的腊肠还要难分解。慧慧妈妈坐在阴暗角落里,却一脸平和如常。为什么她不生气?我问慧慧。

慧慧答:「我妈说如果想让自己的人生不一样,就要用与别人不同的方法。」这让我想到美国作家费兹杰罗说的「如想叙述与人不同的东西,就要使用与人不同的语言。」创造人生和创作书写,有什么不一样?都是在寻找属于自己的一条路。

初中毕业,我们因联考而分别上了不同的学校,就鲜少彼此连络了。高三那年,我收到一封陌生男子的来信,信中简单的提到慧慧的近况,也提到他家还在制作腊肠,只是已经换成机械操作。「家里自从收留那个孩子后,妈妈变得更加坚强了。看着妈妈的样子,我发誓这辈子绝不让我爱的人流泪。」我想,这也算是一封告白书吧?当然,我没有告诉慧慧,他哥哥的来信。当时,我正迷上托尔斯泰的《安纳.卡列琳娜》,思索着「爱,到底是什么?」「爱,到底有没有罪?」思索着小说里的女主角,为爱冲动出轨,又因悔恨而葬送的一生。

不久,我接受一个男孩的约会,第一餐竟有腊味煲仔饭。我不禁想起第一次去慧慧家看到的百节腊肠壮观图,想起慧慧荒谬的父亲与默默灌腊肠的母亲。这世界每天都在发生荒谬的事件,托尔斯泰用他的小说,向世人展示一个个梦幻的爱情与现实生活交相辉映的人生。

自此,只要经过日式宿舍的外墙,总不自觉的踮起脚尖,想看看那墙里,是否也有竹竿晾晒的腊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