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话》日俘、难民缔结姻缘──关于中国空军抗战记忆之5(朱力扬)

1938年4月,台儿庄战役时的罗英德。他时任第四大队 二十一中队中队长。(图文:作者朱力扬提供)

(罗英德上将原着)

●义劝日俘协破密码

1938年正月11日,航空委员会的通信科科长夏沧一和我的老师张超西来南昌看我。张超西是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前辈,教我们空气动力学和航空发动机学,是位学养深厚的老师,后来转到研究密码的工作去了。他们说:空军得到不少的密码数据,大部分是从打下的侦察飞机和轰炸机内得到的,通信科计划成立一个专门单位来研究这个问题,知道两位日本俘虏都受过这方面的训练,去请他们参加工作,他们不肯。

据看守所的人员说,这两位日本人对我甚有好感,如果我亲自去劝说,他们可能会答应。我想想,我没有这个把握,不过,可以去试试,就约好正月14日在汉口见面。汉口是我每天带飞地形识别课程都要经过的,不过这一天可以降落下去看看而已。

在航空委员会,我见到作战科长罗机和情报科长丁炎,跟夏沧一、张超西一起去日租界战俘收容所。山下七郎似乎已经知道我的来意。我告诉他,第一,战争在10年内打不完;第二,在目前的状况下,他回不了日本,而且回日本去也不会受欢迎,我建议他跟我们合作破码研究。山下七郎告诉我说,他们两人已经商量过,他们不相信别人,只相信罗英德,问题是罗英德是否有权力答应他们的要求。我说:「那好极了!你们提出吧!」于是他们提出了三个条件:第一,绝对不将他们被俘的事写在中国空军的各种日记上,就说他们被俘受伤死亡好了;第二,让他们有完全的自由;第三,在他们死亡以前,这件事情不能公布。

我说:「那好极了!」第一,我在1937年9月26日作战日记中,取消击下山下七郎那一段,同时在8月15日曹蛾江会战中,不提俘飞行员的项目;第二,他们有绝对的行动自由;第三,如果我们都不死,在40年内,我们保证不公布。

根据民国39年「空军总司令部」所编的《空军抗日战史第一册》,虽然提到了9月26日派机在南京上空巡逻,但是完全不提日机(山下七郎)被击落之事:「十时据报又有敌机来袭,我防空部队起机分3组巡逻,一组在高空吸引敌子驱逐机,并于紫金山后暨青龙山附近各派一组,以期截敌之轰炸机,结果敌机未至。」

●日俘、难民缔结姻缘

在这个时候,王少康告诉我们,他们俩已和那两位无家可归的女子产生了情感。于是,由夏沧一作介绍人,由情报科长丁炎请客,罗机和张超西则送礼买家具,让他们两对于1月15日结婚。于是,这两位日本人就成为中国空军监察大队的成员。同时,为了让他们的生活比较舒适,先生在监察大队工作,太太也成了监察大队的雇员,既有两份薪饷,管理上也比较方便。这个时候,我告诉他,我在7日那天打下了潮田良平上尉,他立刻呆住了。不一会儿,放声大哭。

稍后,我告诉他,不必伤心,潮田良平并没有吃什么亏,因为我亲眼见到他打下我方3架飞机。他表示潮田是他的同学和至好的朋友,非常了不起的飞行员。我既然连他都打下来了,难怪他不如我。我告诉他,我亲眼看着将他葬在江西拓林县城边的土堆上,将来有工夫,我会带他去拜祭他的朋友。我也带他去布庄,买了4份衣料送给他们作结婚礼物。15日上午,我就飞回南昌去了。

1938年3月下旬,调回第四大队二十一中队,在徐州会战时,我的部队打了一个大败仗,自己也受了轻伤。1939年秋,到了四川,再度伤了肺部,送往成都治疗。有一天,山下和他的长官张超西一同到医院来看我,令我喜出望外。我问他生活情形如何,他说很好,已经有一个儿子,第二个明春就出生了。他问我结婚没有,我说在这两年中,我没有空闲来办这种事,而且,空军里寡妇太多了,我不想再祸害别人家的女儿,我们相对惨然一笑。

●山下七郎助破密码

张超西老师告诉我,他们的工作成绩非常好,日本军队的任何新密码,变换3天之内,我们都能译出来,山下七郎贡献甚大。我问山下那位少尉状况怎样,他说他也很好,有个女儿了,两家住在隔院,工作也在一起。他也想来,可是机器不能停工,只有改天再来了,他已经能用国语交谈。最后我问他,认识不认识一位姓南乡的大尉,他抢着问:「你又把他打下来了?」我表示,是他到南昌来找我,不过我已将他葬在南昌对岸新建县的公共坟场里。他默然良久,然后说:「他也是个了不起的人,以他的背景而言,他可以不亲自参加战斗的。」我说:「他既然参加了战斗,就会有危险,不过我比他幸运而已。在我们3个人中,你比我更幸运,因为你已不必再作生命的冒险,有了妻儿,而且你们是患难夫妻,能同甘共苦,更值得珍惜。」他点点头。他们走了之后,那天晚上,我睁着眼睛直到天亮。人生的际遇,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想起来,怎能不令人荡气回肠!

1940年,我在第三大队,奔忙于新疆和四川之间;1941年,在缅甸停留了一段时间;1942年春,因为在缅甸飞机迫降,受了点轻伤,在成都医院里动小手术,几天就痊愈去重庆报到,就任航委会参谋处作战参谋之职。在参谋处见到通信科长夏沧一,一见面,他就拉着我的手说:「那两位日本人发挥了很大的效用,今天日本的密码,对我们已经不构成任何困难了。」

1941年12月3日,监察大队就报告,日本海军舰队与统帅部间之电讯通信忽然间完全断绝,很可能有大的行动出现。我们也通报了美国的情报单位,果然,12月8日凌晨,珍珠港战事发生了。同时,根据电讯,很明显地,英国的「韦尔斯亲王号」这条巨大的海龙,称霸地中海最新建造的庞然大物,也被日本飞机炸沉到深海里去了。据说,我们军方自12月8日起,即紧急地通知英国大使,9日那一天,请他们立刻通知两艘兵舰立刻回航,但是他们并不相信。

到了10日被炸沉的消息到达后,英国人真以为我们是神了。夏沧一科长希望我回成都时,好好地鼓励他们一下,我自然乐于如此,因为我立刻就要回成都去。在成都我找着了张超西,他很忙,因为他们的部队在改组扩大,由监察大队改为监察总队。我总算见到他们两人,知道他们生活得很愉快,每个人都已经有两个儿女,而且不论国语和四川话,都讲得比我好。张超西做东,我们吃了一顿吴抄手,从此又分道而去,这是1942年1月间的事。

●罗英德,西安临别赠赋山下

1948年4月下旬,我在西安,奉命调去驻英国大使馆任武官,正准备要离开的时候,有一个人来找我,见面后,原来是山下七郎。算来,已经有7个年头没有见面了。他告诉我,战争结束了,他就到处找我,听说我到外国去了,我问他为什么不回日本去,他说他绝对不能回去,因为他不回去,家人还可以领抚恤金过活,他如果回去,家人就没有饭吃了。而且在这里,他有太太和3个孩子,他没有其他选择,只有留下来。

我问他生活如何,他表示,战争结束,他开始失业了,因为他的工作对像已经消失,虽然航空委员会还是每月照常发饷,但是他个人总自感惭愧。所以,他自动去一间乡村的中学教书,教的是数学、理化和英文,孩子们也可以免费上学。

这次来西安是转去兰州的,因为知道我在西安,所以特别停下来看看我。是朋友介绍他去兰州教书,同时夏沧一在兰州开办了一间「密码研究所」,请他去工作,因此,他请求脱离空军。

我们喝了几杯酒,谈了两个钟点。最后他轻轻地告诉我说,他夫妻都是佛教徒,在他太太的佛座上,特别写上我的名字,每日上香。他说:「我们都相信有报应,你有一颗良好的善心,罗上校,你将来会有好结果。」

分手时,应山下之请,我作了一首打油诗:

「〈送山下兄于兰州〉鸿飞偶遇战句容,嘉定城边恨未东。紫金山畔承君让,也曾金锁释飞熊。军部狂言原幻影,田中奏折尽成空。八年苦难应强记,南海乡间葬巨龙。」

1950年6月,我曾托人查询三下七郎的下落,友人回复电报说:「山下七郎作战被俘,已病死狱中,未回日本。」可是,我知道他可能还在兰州。50年了,遥望神州,我还记得他依依不忍离去的样子!

(注:1977年,罗将军又请人去函日本厚生省,打听日本官方有关山下七郎下落的记录,见下图)

关于前海军军人的现住所调查回答: 本年10月31日来书承依托查有关海军军人山下七郎事。因认为下记载系是同一人,以通知。且该员已于昭和21年2月7日在中国成都捕虏收容所死亡,特加注明。身分:海军上尉。姓名: 山下七郎(明治42年2月10日生)(1907年)。本籍福冈县久留米市梅满町931(海军在籍当时)。(图文:作者朱力扬提供)

(全文完)

(作者着有《中国空军抗战记忆》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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