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话》初探日俘──关于中国空军抗战记忆之3(朱力扬)

中山陵下的中央体育场,京沪战役期间被征用作为空军前敌指挥所,同时也成为关押日本俘虏的临时场地。(图文:作者朱力扬提供)

(罗英德上将原着)

●中央体场,初探日俘

9月28日下午17时10分,我单机侦察上海方面至罗店、浏河一带前线状况任务回来。刚到站部,石邦藩总站长就向我招呼。走近他的身旁,我问他:「老师有什么吩咐?」他说:「26日俘虏的日本飞行员接回来了。」我说:「好的,我马上去看他。」他笑笑说:「我正在等你回来一同前往。」我马上拿起电话拨给指挥部丁炎科长,向他报告了我所见的前线状况,和第一线地图对照了之后,我就起身要走。这时刘粹刚队长来说,傅分队长在当涂被击落了,我问他情况如何?他说还不知道,不过似乎不会好到哪里。不问可知,又是凶多吉少了。我问他去俘虏收容所去不去?他说没有时间,于是我叫张韬良去拿些香烟和水果,就跟着石邦藩上了卡车,开向中央体育场去。

俘虏收容所设在中央体育场的「看台」底下。平时作为运动会时的办公室,是三合土的建筑,倒是非常坚固。目前是战争时期,没有体育活动,所以俘虏收容所就设在这里。航委会在房子外边做了一段木做的围栅,木栅门外站着一个卫兵,推门进去是一个草地的大院子,中间一段短短石子路对着并排的两道门。进去后,才知道是两个颇大的办公室,用木板间隔成5个小房间和一条去厨房以及厕所的小通路。警卫团长万用霖派来了一位上尉,带着6位枪兵和一位日语翻译官,住在一边的3个房间,另一边两个小房间就住了3位日本战俘。

我曾一位一位地细心看过他们的记录。第一位侦察员,他的右臂受伤,用很脏、很脏的布包扎着,全身发出臭味,并带有很浓的腥血味。我指指他的右臂,他动一下,「哎呦!」一声就昏过去了。他旁边地下坐着的一位是水上飞机的飞行军曹,属于「能登吕」水上飞机母舰。飞机迫降于靖江边的沼泽地带,侦察员死了,他还活着,腿骨断了。还好,两个星期前,由裘景仲医官给他动手术,现在包了石膏,不能走路。我请翻译问他那位少尉的情形,他说:「那位少尉8月15日在曹娥江被击下,当天在杭州给他包扎了伤口,直到现在,43天了,没有换过一次药,可能臂部的皮肉都腐烂了,他每日都叫痛,每次痛得厉害就昏过去。我心里想,我必须想个办法,凭这位警卫团派来的陆军上尉,也又能怎样?我问他为什么不请人帮忙,他说团部里根本没有医官。是的!这是正确的答案。

我们进去另外一个房间,睡在地下的就是山下七郎大尉。在战地的运输非常繁忙,敌人飞机对交通的轰炸也非常厉害,他们走走停停,足足花了两天时间才回到这里,每个人衣衫都浸湿了,真是辛苦!

【注:1937年9月26日上午,山下七郎迫降被俘后,由太仓方面陆军15集团军,精通日文的张振山上校漏夜讯问。因而,27日在集团军的战报中有以下的片段:「9月27日,星期一,阴雨。昨在双凤镇附近击落之敌机,其发动机尚未损坏,该机为902号,驾驶员山下大尉受伤, 据供:彼已轰炸南京3次,并有地图标示敌机飞南京之路线。一为由崇明岛明、太仓、横林镇、浒墅镇、金檀北方,一由吴淞经太仓、北常熟、西江阴、西南魏村镇、新丰镇、镇江十二圩南、西新圩至南京,以太仓为路线之交叉点,又图上在句容、江都、江阴3处画有红圈,表示为彼之轰炸目标云云。39军拟调高射砲至太仓,遇敌机通过时,予以不意之袭击。」

笔者判断:陆军将山下置留讯问后,至迟27日上午,空军从南京所派来的人员,就匆匆的将山下以及被击落的96式日机残骸运走 (该型飞机在中国出现不久,大概是首次被击伤迫降,空军急于要运回勘查),并于28日傍晚抵达南京。而陆军27日所上呈的讯俘报告,大概过于散乱,被要求于30日再重新整理出一个「择要报告」(报告中有说明);而这30日成稿的「择要报告」目前保存在台北的国史馆中。

由于27、28日回程都是在阴雨中赶路 (约250公里),加上交通工具的简陋,才有罗英德原着中:「 每个人衣衫都浸湿了,真是辛苦!」等字句。所以这两份史料在时间、气候方面,相当的吻合。这也是研读史料的乐趣。】

●石邦藩夫子庙购衣赠俘

收容所有一位能说日语的翻译,他本来是第七队机务室的器材管理上士,名王少康,浙江黄岩人,为空军第七队队长王天祥的族人,于上海同文书院毕业后,在三井洋行工作过一段时间,后来他的父亲以替日本人工作为耻辱,乃由王天祥带到第七队工作。周鸣湘知道他会日文,调升他为准尉本级翻译官,有了他,我就方便得多了。因为我们是第七队老同事,而且在第七队里,我是专门管理机械部门的分队长,他早就认识我了。

据运送的人员说,山下七郎自从由飞机上擡下来时就昏了过去,不过脉搏呼吸还好,但一直昏睡。直到抵达南京时才张开眼睛,四处张望,喝了一杯水,给他面包,他没有吃,又睡过去了。可能是飞机翻过去时,将身体某部位压伤了,路上没有医生,也无法帮他检查。我摸摸他的衣服,内外衣都像泡在水里一样,全部是水,我问押运员何以如此?他说,在路上遇大雨,不只是他,每个人都湿了。我无可奈何地看了石邦藩一眼,他用手摸摸山下的额头,糟了!他在发烧。于是立刻拿起电话,要总站的医官马上带人来看病,同时命事务人员马上去夫子庙的旧衣店,买6套单衣裤和3套棉衣裤来,以便他们3个人换穿。

大概个把钟头,衣服买回来了,同时裘景伸科长也带了两位医官同来,工作人员将他湿透的衣服换下来,才发现他的左臂肿了,很可能是压伤的。幸好,骨头没有断,立刻给他包扎好,同时喂他吃消炎药,然后让他睡下去。其实,他是迷迷糊糊,根本就没有醒过。

1937 年淞沪战役期间,南京大校场航空站站长石邦藩。他于1932年128事变中日首次空战中,失去了左手臂。(图文:作者朱力扬提供)

龚定中医官是我很熟的朋友,我马上托他过来替这位少尉观察员换药,裘科长说他来看看,看完了就只是摇头,原来手臂上包扎的纱布已经和臂上的皮肉长在一起了,分不清哪是脓,哪是血,哪是污泥,必须将衣服剪开,一分一分地刀剪并用,才能将烂了的肉和污泥混在一起的纱布拿出来。这时,少尉先生已痛得昏过去,不省人事了。我很佩服他,他痛得那么厉害,竟咬着牙,没有叫过一声。我看着裘科长替他清洗,一块一块地将烂肉割去,然后敷上药、包扎好,并给他换上新衣服之后,石邦藩带着我们一起到附近的回教馆子吃牛肉面,已经8时10分了。

吃完了面,裘科长等先回办公室,石邦藩和我又回俘虏收容所去。这时山下七郎已经醒过来,石邦藩就请王少康告诉他:「这位罗英德就是将你打下来的人。」他翻翻白眼地说:「我的油管漏汽油,油漏光了,但绝不是你打下来的。」声音非常弱小,转身又闭上眼睛。我叫王少康告诉他,他的油箱被子弹打穿了,汽油漏光,不过,我们目前不谈这个问题,要紧的是,他要多吃东西,等恢复了健康,再谈其他。

看看隔壁房间,那个少尉已经醒过来,就过去跟他谈谈,他始终不愿说出自己的名字,我们也不再问(山下七郎的名字是他在飞行衣上写着才知道的)。他吃完一个面包之后,对王少康说,他很感谢我请军医来给他换药,不过,他是败军之将,不应当再敷药,应该让那些肉烂了就自然死去。现在既然敷了药,他也没有话可说了,他只能说一句惭愧和多谢。我对他说,他这种想法是完全错了,我们都是军人,为国家而战,那是本分,所不同的是日本军人为日本充满野心的军阀所发动的侵略行为而到外国打仗,而我们中国军人则为捍卫国家的生死存亡而浴血抗战。我和他本身都无仇恨,他虽被我们击落了,但对他的国家已尽了最大的努力,无愧于日本国民了。

我问他有没有家人,他说有一位21岁的妻子和一个8个月大的儿子,可惜以后再也见不到了。我告诉他,要好好地将身体养好,我保证他绝对可以回日本去,再见到他的妻子,我们绝对相信,这个战争日本必定要失败。他将来回日本时,可以见到那时候的日本人对所谓「大和魂」和「武士道」都必然有一个新的诠释。并且,希望他能在这段停留在中国的期间,细心地去体认中国文化的伟大。

从此以后,我差不多每晚经过都停下来看看他们。我怕的是我们士兵们会虐待他们,尤其要给他们换药。这期间,白天来看他们的人也很多,如赖逊岩、高志航、刘兴亚、罗机、丁炎和情报小组的人员等都来过。有一天,我对山下说,他们三个人要不要寄封信回家,告诉他太太和小孩,说他们还活着,我可以从香港替他们将信寄回去。他们考虑了一天,第二天告诉我,他们不要这样做,怕影响家人的安宁。

10月5日,第二十五队调去土桥机场驻防,南京只有第二十四队一个中队的9架飞机(分队长傅啸宇于28日受伤,于次月5日死亡),我们第二十四队的工作更忙了。飞行员每日出动次数,总在5次以上,反正我们只有9架飞机和9个人,所有的筹码统统就在这里了。

10月6日,马金钟战死于青龙山;10月12日,曹芳震阵亡于燕子矶;10月14日,张韬良阵亡于六合、范涛阵亡于来安。12日和14日两次空战中,我的飞机亦都伤得不轻。14日,我的左翼被击中32发子弹,幸而人还平安。然而,队上却只剩下刘粹刚、徐葆畇、董庆翔、张若翼和我5个人,因为王倬和袁葆康两人调出去了。到了10月20日工厂修好了3架飞机,于是敖居贤、邹赓续、张慕飞3个人调进来,总算有8个人热闹多了。可是工作太多,队长刘粹刚的精神开始有点紧张,难怪他行为变得粗鲁,这是过度疲劳的结果。我还好,我没有家眷,没有精神上的负担,任务来了,屁股一拍就上飞机。

10月中的某一天,我曾出动了13次,我的体重亦由132磅降到103磅。周至柔主任很坚持地请医生来给我们作全身检查,都是健康的,就是过度疲劳而已。不过,我还算好,我除了出任务之外,就是睡觉,不管在哪里,坐下来就会打呼噜,这是唯一能够恢复体能的办法,因此,许多天没有去俘虏收容所看他们。

【中央日报刊登,10 月 5 日山下七郎写给家人的信函】现在已经是10月5日了, 日子实在过得很快。我身体非常健康 ,每日受着此间很好的待遇,我想大村的家大概已经搬开了,或者是搬往福冈,这是很好的。礼子还是照常活泼吗?胎儿怎样?清子没有异状吗?家事的整理非常忙碌吧。百道的父亲很蒙他费力照顾,非常的心感。我每日很悠然自得的,像在中国留学,唯一的盼望,就是迅速停战,大概不日就可停战吧。各处朋友,统请清子代为致侯。此处的中国人待我们非常亲切,很值得我们的感谢。现在的住址,可以请通知大村航空队。绝不悲观,你安心等着我吧。不必常写信给我,恐怕难得送到。请你不必担心,想写的事情太多,惟一的就是望你安心等着,不要悲观,我是非常的健康,写得非常潦草,还请你原谅,山下清子 。山下七郎10月5日昆山。(图文:作者朱力扬提供)

(作者着有《中国空军抗战记忆》一书)

【未完待续,朱力扬专栏每周一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