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话》「永远不要回来」,大陆归乡梦断──怒潮老兵陈耀宗的故事之7(曾建元)

大陆「人民公社」的农民。(中央社摄)

民国53年,陈耀宗还是找到机会脱离部队,为给自己的人生争取一个机会,他在嘉义考取了教官,11月被分发至基隆市私立光隆高级家事商业职业学校任职,之后调到台北市政府教育局军训室。

一般人认为,当教官就等于从作战部队退下而不准备从事反攻大陆的第一线战斗了。陈耀宗为什么要离开部队,事实上,由于国家并不承认怒潮学校的学历,陈耀宗继续留在军中于个人根本没有发展的机会,如果执意要继续在军中,未来可能退伍后连教官都当不成,于是决定转职,但因为年资太浅,所以也领不到退伍金,但陈耀宗此后再也不考军校了。

在光隆家商担任教官期间,经由朋友介绍住在基隆的宜兰罗东女孩和她认识,37岁时陈耀宗与她结为连理。民国67年调到国立台北商业专科学校担任教官,做到该校升格为国立台北商业大学,才在总教官任内退休。

民国76年,老兵返乡运动兴起,迫使蒋经国总统正视两岸间亲人分离时间过长的问题,于是开放两岸探亲。当年陈耀宗53岁,在台湾已经建立起一个家庭,也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一切生活定型,归乡梦早断。

韶光荏苒,自他离开专探老家后已过了40年之久,以前通讯科技不发达、台湾又戒严,父母亲何年何时离开人世,陈耀宗也不清楚。陈耀宗第一次返乡时是在民国79年10日3日中秋节之后,带着3条三五牌洋烟,见人就送,一下子都发光了。陈耀宗早就不是当初那个血气方刚的少年,瞧着家里的房子都没有了,所有记忆中的东西都没有了,田地也没有了,感叹景物已非,几经询问,才知道因乡村改建之故,弟弟陈耀岗被人民政府指定搬迁到大阳村的东南边居住,而那里并不是他们家原本的土地。

共产党西平县人民政府台湾事务办公室官员对陈耀宗非常慇勤有礼,然陈耀宗也只能保持表面的礼貌,因为他的心几乎已死。父母亲因为是地主身分,解放后共产党展开打土豪分田产的土地改革和阶级斗争,陈福卿夫妇首当其冲,亲友邻居甚至昔日佃农,为了表现大义灭亲,附和着共产党干部的指示,对陈福卿公开戴帽批斗。

1958年,共产党发起大跃进社会主义建设运动,试图利用群众的热情,在人民公社的集体生产模式下刺激农业产量,全国各省以河南省配合最为积极,1958年4月,河南省遂平县碴岈山镇合并27个合作社,成立了全国第一个人民公社碴岈山卫星人民公社,6月,共产党河南省委员会第一书记兼省长吴芝圃宣布要在一年内完成《十二年农业发展纲要》,受到国家主席毛泽东表扬。

吴芝圃接著于6月8日带投放了第一个高产卫星,宣布遂平县卫星公社5亩小麦田创亩产2105斤纪录,《人民日报》为此发出号外,湖北、河北也不甘示弱,竞相吹嘘浮报产量,7月12日,河南省西平县宣布了惊人的亩产纪录,城关镇和平农业合作社7320斤。8月6日到8日,毛泽东在吴芝圃陪同下视察了河南农村的高产能实验田。河南省1958年全省粮食生产总量只有281亿斤,却被浮报为702亿斤,河南省为达征粮目标,最后只好将负担全部转嫁给农民。

在1959年到1961年大跃进运动期间,中国大陆爆发大饥荒,饿死人估计有4500万人口,而昔日中原的粮仓河南省信阳地区,竟然人口消失107万,此是为信阳事件。中国共产党宣称是因为发生了3年自然灾害,事实上,中国3年大饥荒是人祸,此则肇因于1955年起的合作化运动和1958年起的人民公社大跃进运动,这都出于中国共产党关于共产主义的空想,意欲在短期间内于农村消灭私有制,跃进共产主义,而由集体化合作化生产到实施人民公社。

然而农民的工作成果不属于自己,也就导致农民生产的积极性骤降,于是农业生产出现歉收现象,但共产主义党国体制缺乏监督制衡的机制,则使问题无法呈现和解决,反而为了宣扬社会主义土地改革的成果,弄虚作假,浮报农业的生产量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而国家又根据地方政府的核课征粮,这一来,为了满足地方党政机关的绩效表现,只好牺牲农民和一般人民的利益,在粮食不足的情况下,也就使弱势的农民和基层人民被活活饿死。

大跃进运动的荒诞性,老百姓不是看不出来,但共产党为了震慑农村,就把旧地主再又拖出来作为献祭。陈福卿在冬天的时候,被群众剥掉衣物,就留一件内裤,用铁丝穿锁骨,吊在大阳村口示众,陈福卿不堪折磨,撒手人寰,夫人李氏则在其后被愤怒的共产党干部戴帽游街,因态度不佳,被共产党干部一脚踹肚,竟当场死亡。父母亲被草草下葬,共产党甚至计较墓地大小,称说会影响耕地面积,连墓碑都不准竖立。陈耀宗望着可能是父母永眠之处的草地,欲哭无泪。没有人可以说得明白,陈福卿夫妇是何年何月何日离开人世间的。

吴芝圃后来被调离河南,1966年8月文革爆发,在时任河南省委第一书记的刘建勋的支持下,郑州大学文化革命联络委员会学生组织到广州将时任共产党中南局书记的吴芝圃押解到郑州,进行批斗,吴芝圃于次年死亡。但1979年1月竟在邓小平的包庇下,为共产党所平反。因为河南大饥荒而受到处分的共产党上下官员,陈耀宗说,只有一位副县长,因此而遭枪毙。那真像是一个受到诅咒的土地,人命无算,是非公义不彰。

陈耀宗总想起父亲陈福卿最后对他说的,「永远不要回来」,他真不知道该怎么看待那个土地上的亲友邻居,原本纯朴的社会关系已经被破坏,他无法信任他们在他的父母受难时的作为。和陈耀宗不同母亲二妈的女儿二姊,是他唯一眷恋的亲人,他年幼至中学时,二姊一直待他很好,所以以后陈耀宗就只到郑州,再叫弟弟与妹妹来郑州齐聚,3年内去了郑州3次,到了第四年,二姊离开人世,陈耀宗悲痛万分,之后就再也不忍回去那人事已非从此陌路的中国大陆故乡了。

回首望人生,陈耀宗走过历史上数个动荡不安的时刻,过去砲火连天,至今已天下太平;一个满腔热血的少年,如今已白发苍苍。陈耀宗仍记得当初在怒潮学校救国图存的豪情壮志,「壮志凌霄似龙蛟,我们青春年少,如一股怒潮,奋斗、创造、挺进」,怒潮同学高唱〈校歌〉由中国大陆行军前进台湾的感动仍留在他的心中。

陈耀宗每天上午都要走路运动,那是他从少年时代揹棉被出外起的流亡学生生涯所养成的运动习惯,他也都要喝一点金门高粱酒,那纯粹的高粱酒香,没有虚华的加味香料,是他最真实人生情感的提味。他现在也非常珍惜和怒潮同学的聚会,这是他除了妻儿之外,在人世间最亲近的家人。

清穆同治13年(1874年),牡丹社事件后,唐定奎率淮军13营来台驻防,这是台湾最早的河南兵。陈耀宗则可以说是当代的淮军了。

(作者为国立中央大学客家语文暨社会科学学系暨国立金门大学通识教育中心兼任副教授、台湾独家传媒智库执行长)

【本系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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