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枪女王

图/大辣出版提供

图/大辣出版提供

01 家变

我深深地吸气,直到肺部传来些许胀痛才用力呼出,算是做好了心理建设。凉圆,妳可以的。

我接了那通注名「冤亲债主」的来电。

「喂!女儿啊、妳为什么要封锁我、妳知不知道我之前躺在医院气喘发作到快死了,别说照顾我,妳连医药费都不给,我有多难过?自从妳爸一走了之后我辛辛苦苦拉拔妳们长大,到底为了什么,妳们简直跟妳爸一样没有用……」

哪家医院这么神,天生的严重气喘、医到骂这么长一串都能不换气的?

「……因为妳开口就没好事。」我揉揉抽痛的太阳穴,声音低了几度但还算平稳。

「妳只会跟我要钱、只会说爸的不是,妳太负面,我不想跟妳说话。那个人已经离开十几年了,我最近也要换工作,没钱给妳。」

「我哪有只会讲坏的!我是妳老娘,妳给我注意自己的态度。」

「好啊,那妳跟我说说妳现在有什么好事要跟我分享?」

「我跟妳说,妳看妳最近有没有空,跟我去桃园,那里有一间求桃花的庙听说很灵。拜完了我再带妳去跟我朋友相亲,他才五十几岁,在嘉义有开一家机车行,没有结过婚──」

「所以妳说的好事就是想把我卖掉?」

「我哪有要把妳卖掉!」

我笑了,声音没有拔高,但除了音量以外一切都脱离了控制。

「妈,妳现在条件也放太宽了吧,辛辛苦苦、用几年的卡债养大的女儿,就这么送给一个黑手乡下老头?前几年不还是在台北有套房子、四十多岁的公务员啦、药剂师吗?怎么,我长得也不差,好歹也有大学毕业,在妳眼里就值这么点?哦?我明白了,多个女婿给妳的孝亲费比女儿一个人给得多,早领早有赚对吧?」

「妳不要忘了妳大学毕业后的电信帐单七千多,那是我暗地里偷偷给妳缴清的,妳这不孝女竟敢这样对我说话!」

「……呵,那还真是谢了,妳不说我都忘了。我会有这么贵的帐单,好像是为了申请新手机转卖变现才签的合约,没办法,一毕业就没有贷款可以申请了嘛!」

「……」

回应我的,只有长长的沉默。我妈早不知几时就把通话给切断了。

***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玩过树状心理测验图?

我觉得人的一生就像树状心理测验一样,你这一生中每个面临选择的转捩点,会依据你的选择往不同的方向发展,至于最后的结果是好的还是坏的,全凭你当时做下的选择。

我的父母都是玩树状心理测验的个中高手。我爸最厉害的地方是,不管结果是什么导向,至少我没听过他一句后悔。

而我妈最猛的地方就是,她可以在那么多曾经出现在人生的转捩点中,选到最能够打烂她一手好牌的那个。 人生树状图的最后,我妈住在一个乏人问津的偏僻乡下,没有一个孩子会去看她、过问她;也许身体不好、也许经济有困难,但是没有人想去关心了,包括我。

为了不被告弃养,我就当作是为了还高中之前的养育之恩,每个月汇个几千给她。从那个时候我就隐约的知道,我总有一天会为钱下海。

我努力地尝试过了,所谓的正途。

我打过各种黑工,在时薪从来不到法定下限的工作里面连上三十六小时,从十六岁后,我与家人再也没有团圆过。我有想过申办一些社会福利,但是当时因为户籍问题连身分证都没有,监护人又不闻不问,别说争取什么福利,我能上学都是个奇迹。

我每年都在想尽办法赚钱缴我下学期学费,知道自己绝不能辍学。一旦摆脱了学生身分,我就再也不会回学校了。不是可惜那张无甚大用、还挡着我发财的学历,只是当时连学费都是靠同学师长东拼西凑给我缴的,如果我放弃,那些支持我的人苦心就通通白费了。

***

在我十八岁时,第一次踏进八大行业

那是台中的某间理容 ,做陪酒小姐。我当时满胖的,做得并不好,也常遇到很粗鲁的客人,不管是被当众灌酒、抓胸还是被三个客人压着骑在身上,我都只能咬着牙忍下来。

我永远都记得自己当时握着公司发的一千多块时,心里有多高兴。

我从来没有怪罪那个丢下我们一家,一句「就算妳们全家死光我也不会回来」就跑去大陆和细姨共组家庭,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眼前的父亲;也没有怪罪那个用卡债养小孩,从不愿意自己出去工作和面对社会,称病在家,最后直接抛弃了我,连户籍都没帮 我办的母亲

更加不会怪罪那和我同病相怜的姊姊和弟弟,别说帮衬,大家别饿死就是好的了, 不然还连累我们得帮忙出钱收尸。

我从黑户开始,慢慢地靠自己的力量,一点一滴的,完成学业、办理身分证,还完学贷、负债、租个栖身之所。我所拥有的一切,包括我的志向、存款,哪个不是我打手枪一点一滴得来的?

其实我很感谢,不得不说,做半套店的这几年,是我最快乐的日子。光是不再为钱烦恼就天差地别了,如果我一直一贫如洗,我不认为我还能坚强。

贫穷会消磨一个人的志向,什么气质啦、目标啦、展望啦,那些在吃饱饭面前,都是虚的。

不当小姐,我也能活着。但是当了小姐,我才活得像个人。

我接受我的命运,我愿意吃别人的剩菜剩饭、做最脏的工作,甚至不惜进八大行业做个小姐,扛起没有家人陪伴和支撑的命运。 我缴给冤亲债主的孝亲钱维持在最低限度,只要她用各种方式跟我多要一块钱,就会被我回复各种嘲弄讽刺......我对待其他家人的态度也很冷淡,甚至常常一言不合就爆发激烈争吵。他们要的,是以血缘的名义,让我给他们更多实质的付出。

曾经的同事中,真的有这样的女人,她们美丽聪明、心性坚强、三观正常、生财有道,无不良嗜好。可是她们养着一群如附骨之蛆的「家人」。

还有一句:「家人之间互相帮忙是天经地义,不要以为妳赚点脏钱有多了不起,烂梨子还在那装苹果。」

我妈在得知我的行业时,她说:「那妳做这个怎么会没钱给我?妳不要被妳那些同事给骗钱了,妳那个肮脏圈子能有什么好人,妳不要信她们那些外人,保险受益人的名字要写我,知道吗?」

我姊在得知我再也受不了她的刁蛮任性的时候,第一个反应是:「那妳还是会把钱汇给妈吧?我是不会再多出的,妳封锁我没关系,钱妳不能断。」

「妳知道为什么妈妈和弟都没有再联络妳吗?因为妳有点钱就嚣张跋扈!赚点钱不知道是在大声什么,凭什么我们每次都要让妳当孙子一样教训?本来也就只有我会同情妳,如今妳这样我也不想再约妳吃饭了!」

「哎哟,那可真是用心良苦。其实,如果妳觉得一年吃一顿饭叫同情的话,大可以省省,我也不会差妳这顿饿死,何况妳也没请。」

想必我在家人的心目中,是个刻薄又心胸狭窄、脾气又差的自私鬼吧?对比那些直至我上岸了,还在苦海浮沉养家还债的女人们……别说,我还真是。

她们太佛、太圣母,我办不到。看着她们,我常在想:「家人」是什么呢?

因为我没有从「家人」身上得到任何东西,所以也无法付出任何事物,包括感情与金钱。

在学生时期常被问:「妳爸妈呢?」、「妳家人呢?」、「蛤?都没人在照顾妳哦?」的时候,我都会有一点烦躁。

我不是过得好好的吗?没父母没家人怎么了,我是没他们就不会呼吸、还是不会吃喝了?我都能自己生活了,干嘛非得要谁来照顾。

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我只想像普通的大学生那样,安安静静地过完我的大学生涯。

02 办身分证

那年我十七岁,坐在以前旧家辖内所属的户政事务所,左手握成拳,用力到直发抖,右手抓着的手机却依然是忙音。前面那个中年凸肚的事务员,不是坐在柜台后,而是站在我面前,口水毫不客气地喷在我的头皮上。

「所以是要怪我啰?你们发函的时候我才国中啊!我是要怎么处理!现在我来处理了你倒是帮我处理啊!」我尖声驳道。

「欸,小姐妳搞清楚好不好?妳不处理就是妳爸妈要处理,没有户籍我们能怎么处理?」另一个女职员也走了过来,插着腰对我吼道。

「我爸妈要是能处理我还来干嘛!不可能只有我没有户籍吧!其他人呢?为什么他们可以领身分证?」

「妳父亲的户籍已经移出国外了,母亲的户籍地址看起来是自己移到了娘家,妳姊姊的在当时也一起迁了。」

我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我妈她……只迁走了自己的户籍?她忘记帮自己孩子迁户?可是她明明有帮大姊迁啊?为什么忘记我?

手机依然是忙音,没人接。整个下午,近五十通的夺命连环叩几乎耗尽手机所有的电力,就像我对我妈的最后一点指望一样。

「我找不到我妈……我能不能自己迁户籍?我、我有带钱,费用一定会够的。」我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三张千元钞,那是我省吃俭用半个月才存下来的。学校离这里横跨大半个台湾,我今天是特地向打工的店家请假才来的,要是无功而返,都不知道下次还有多少机会再来。

「不行,这是规定,妳不是户长。除非妳有户长委托授权的同意书,不然不能让妳申请。」

「就是要签字对吧?户长是谁?我得去找他签名……」

「妳妈。」

「我不是说了,我找不到她吗?」我崩溃尖叫,这到底什么法律,她都迁走了啊!」

「找不到?她是妳妈妳都找不到,那妳家是有特殊状况啰?」另一个年轻些的职员走过来,脸上有着一丝讪笑。

「那妳应该要先去警察局报案失踪人口啊。哦,我忘了,没有身分证也不能报案。不然我们帮妳打电话通报社会局也行,妳是问题家庭少女吧?」

「那这就不是我们工作范围了,等社工来妳再跟他们说好了。」这话听在我耳里,就跟对老鼠说要找猫来一样。

说什么?说我没满十八,身边也没有监护人,爹不闻、娘不问,如今被一群态度嚣张的公务员质问我民国××年就通知我落户改户籍,我没改,现在没办法拿身分证在这里哭什么……说那时我才国中,不晓得原来我从来没有户籍、说我早不记得我爸长怎样,我妈也很久没联络?

社工能怎么样?把我像扭送警局的贼一样的扭送到安置中心?不是,我只是来办张新身分证,怎么就要叫社工安置了?那一下午我打了五十多通电话,我妈一通都没接。再提到社工,就是心里再不服气,我也只能摸摸鼻子,认怂走人。

后来我待在八大,发现没人喜欢跟政府的人打交道,就算不是警察。光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就够让人倒尽胃口。曾经,我想申请清寒奖学金,首先要证明我是低收入户,为证明我是低收入户,得先证明我家名下的公司是空壳、要证明那是空壳、要去注销,我去也没用,公司是我父母的,他们早就不知所踪,我还得先从我父母在哪找起。更不要说还规定了要证明几亲等之中无人拥有私产、要弄到他们收入证明……

就问问,如何知道你的二三亲等内有谁?每个人名下有多少财产?如果二三亲等内刚好有个超有钱田桥仔,所以呢?

我应该理所当然要去投靠我不认识的亲戚,然后叫他们拿钱养我?不然法律这样订是什么意思?

我还只能向当地的里长求助,要他帮我。而我还得先落户籍,要落户籍,还得房东同意、还得先确认我这个人的身分。

在台湾,以政府名义帮助别人,还得是当地区所的住民,而不会因为我是土生土长的台湾人,台湾政府就会帮我。

好,还记得我本来是要办啥吗?一学期六千元的清寒奖学金证明。

这些律法上的章程和规制是如此荒谬,却让一群生活都力有未逮的人跑完和提出所有相关证明。真想叫那些修订这些章条的人自己去跑跑看,不要动用关系,他能跑出多少分。

这故事告诉我们,穷人界也分三六九等的。

(本文选摘自《手枪女王》一书,大辣文化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