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甜笑美女矿工」珍贵照曝光 老矿工回忆踩入地狱「死神的样子」
图文/镜周刊
近日,重大工安意外频传。南方澳跨港大桥坍塌,多名外籍渔工伤亡;南投工业区吊篮翻覆,3名工人死亡;宜兰礁溪吊篮断裂,2名工人不治…
日前,几名退役煤矿工在瑞芳的「瑞三本矿」举办「老矿工回忆展」,希望传承矿工文史。回想战后百业萧条,许多矿工为了赚钱养家,不惜以命拚搏。当时劳权不发达,工安意外家常便饭,煤尘爆炸或一氧化碳中毒,死伤惨烈。多数矿工甚至罹患矽肺病、关节炎等,下半辈子也毁了。台湾经济基础,有一部分,是靠这一群矿工流血流泪所铺成,他们无疑是第一代血汗劳工。
数十年过去,劳动环境仍未臻完善。老煤矿工的证词是一记警醒的回马枪,生死一瞬,黄泉路上,血汗你和我,谁是下一位?
想我的脱裤懒兄弟们
周朝南小档案
75岁,瑞芳人
矿工资历43年(1958~1990年+2008~2019年)
眼前这一座荒凉废弃的「瑞三本矿」曾经是钱坑,也曾是尸坑。
我们跟随四十多年资历的老矿工周朝南步入旧矿坑,冷风阴森,山泉汩汩,蜘蛛网蔓延,壁上虽挂灯泡,无边的黑暗仍循着青苔攀爬。坑道已坍陷,走几公尺便不复前行,遑论地下几千公尺、比蚂蚁巢穴更密麻的坑道,简直像是墓穴。
为了传承矿工文史,周朝南跟柯茂琳等4位老矿工,8月中旬在「瑞三本矿」旧矿务所举办「老矿工回忆展」,现场满是老照片和旧文物。周朝南翻出一张被记者拍下的老照片,用惊惶的口吻,指给我们看,「那是我,惊到面仔青笋笋!那一年我才23岁,呒看过死这么多人你知影呒!皮皮剉嘛是要救人!」
旧矿务所不远处,传来巨大背景音,是急驶前往花东的火车。周朝南偏着头,表情凝重回忆,「1969年7月7日早上9点20分」,时间点他记得清清楚楚,「瑞三本矿二斜坑发生煤尘爆炸,死掉37人,重伤2人,一个眼睛失明,一个腿锯掉,都二十几岁而已喔,我参加抢救,坑道都是死人,很多炸得死无全尸,用麻布袋盖住,有一个头壳呒去啊。」他瞪大眼睛,深处残留恐惧。
这不是他第一次在矿坑捡尸。
「发生爆炸后休息2天,第3天照常上工啊。」不怕下一个死的是自己?「怕重要还是腹肚饿重要?顾腹肚卡重要!彼咧时代,我才初中毕业,要去外头呷什么头路?二个囝仔还有一个某叫谁养?俗话说:『入坑挖土炭,性命剩一半,剩一半嘛是就爱拚,无拚死全家,要拚死一个。』」
瑞三本矿鼎盛期是1970年,煤炭产量占全台1/2,当时台湾基本薪资600元,公教月薪1500元,矿工月薪高达4、5000元,瑞芳、平溪、双溪等地因此成了矿乡,迁居人口激增。
30岁,周朝南升上领班,日后数十年,底下70名矿工无一殉难。对面坑道的领班可没这么幸运,「伊是我每日逗阵的麻吉,年纪跟我差不多,最危险的工作伊拢抢着做,有一天疏忽打支柱,当场被落磐(岩层崩坍)砸死,尸体压扁了,我抱着伊出坑口,沿路一直哭。我太太的堂弟也是矿工,二十几岁就被炸药炸得粉身碎骨,只剩一个胳臂,肉一小块一小块要用捡的。」他双手交握又松开,语气微微感伤。
75岁的老矿工个子小,背微驼,肤色酱紫,二道八字眉给人感觉苦情。打开国、台语双声道的话匣子,却风趣得很,像极了乡下广播电台卖药的。他在瑞三本矿做了32年矿工,退休后,去基隆开西餐厅和酒店,2008年又到「新平溪煤矿」做了11年安全主任,今年7月刚退休。
饮酒解千愁 总比没命喝好
一家三代不分男女老幼都是矿工,他国中没毕业就进入瑞三本矿,说着说着,他拉低衣服,露出肩上的疤,「第一天当矿工,老天爷送我纪念品,我用拖笼拖煤,像人在拖牛车一样,力量使用不当,肩膀用力撞上坑壁,流血啊!第二天照样工作。」没想过改行?「我很认命,为着生活嘛!爸爸、妈妈也做矿工很辛苦,我身为长子,下面有弟妹要养。」
「早期还有女矿工,但蒋宋美龄在1964年要求政府禁止女性下坑,女性便改为从事运炭、选炭等杂务。」他说,因台湾煤层狭窄,仅3、40公分,得用蹲伏或躺卧的方式采煤;深度下探几千公尺,高温四十多度,湿度也超标,体感温度更高,「像在蒸人肉包子」,不得不赤身裸体,矿工们互称为「脱裤懒兄弟」。
他筑坑道、当采煤工,还当过最辛苦也最容易得矽肺病的掘进工。「挖一条坑道进去,用凿岩机一次挖28至32个洞,洞打好再装炸药爆破。洞打下去都是粉尘,以前没有好口罩,都用毛巾,一流汗,粉尘沾上毛巾会塞住鼻孔窒息,干脆不遮。当初没意识到后果,我好多朋友3、40来岁就死掉,(掘进工)我只做2年,如果做久一点,可能就死了!」至今,他因矽肺病动辄喘不过气,「我还不算严重,只能用好脾气和不紧张来应付它,不做剧烈运动。」
导演吴念真的父亲也是矿工,被矽肺病纠缠多年,最后在医院跳楼自杀。长年从事劳工社会运动的李丽华,最初是从矿工族群接触社运,还曾动员工人立法行动委员会上街游行,她感慨说道:「台湾当初的经济基础,几乎是这一群矿工流血流泪铺成的道路,他们可说是第一代血汗劳工,影响了后来社运对劳动安全的重视。」又说:「当时我老板是一位比利时女医生,每周去平溪、十分寮卫生所帮矿工做检查、拍X光片,他们肺部都纤维化。例如,在猴硐有位老矿工,肺部被切掉2/3时常呼吸困难。」
死亡如影随形,生命朝不保夕。周朝南苦笑说,酒是矿工的必备品,「饮乎死,卡赢死未饮,若无饮,就袂同心。今天不喝,明天进去坑道会不会被压死不知道啊!喝到死也甘愿,总比死了没得喝好。」
长年埋首矿坑的男人,生了4个小孩、16个孙子。假如儿孙想当矿工,会答应吗?他拧了拧八字眉,「目前全台湾都没有矿坑了,就算他们要当,我也不会愿意,年轻人自己也不愿意啦,当矿工危险又辛苦。」
我见过死神的样子
小档案
70岁、基隆人
矿工资历5年多(1976~1981年)
采访周朝南这天,社运人士毛振飞也来了。他年少在瑞芳邻近的大福煤矿、庆和煤矿工作。他说第一天下坑,自己就像白痴,穿著白球鞋、衬衫和长裤,「下班时鞋子全黑了,我原以为来当职员,没想到入了坑像地狱,黑到伸手不见五指,又热得要命,矿工没穿衣服,满身大汗黑黑的,但我不敢想太远,只知道钱很好赚,要钱不要命嘛!」
翻车背刮烂 火烧坑救伙伴
父亲是公务员,母亲是家庭主妇,他是生在台北、成长在基隆的外省第二代,底下有一妹二弟;基隆中学毕业、服完兵役,就去货柜场搬货。「我要帮忙家里过好一点,爸爸薪水不高,养家活口很辛苦。」高大健壮的他,一头花白短发,国语受访交杂几句台语,他的台语是在矿坑里学会的。
「我个子高,坑道很矮,头会撞到顶,背也常被刮伤,因为支柱断损,相思木韧性强,不像一般木头整根断掉,是一丝一丝插在旁边,我一经过,像被一刀割下去。」严肃的神情一下子变得自豪,「我能吃苦,没打退堂鼓,头一个月领七千多元,那时候黄金一钱才400元耶!」
富贵险中求,入行初年,他撞见二次死神。1976年8月16日,距坑口1000公尺处,台车开动不久,连接器猛然断裂,十多辆台车全数翻落坑底。「比云霄飞车还快,整个人往下掉!我当场昏迷,被人拖出来运到八堵矿工医院。等我醒来,整个背后黏在床单,因为全被刮烂,脸也肿了,还有脑震荡会呕吐。」跟他搭同一台车的同仁,当场脑袋开花,死了。
他做监工,24小时制,做一休一,要巡风坑,还要检测瓦斯浓度,「风坑很长,假如落磐,风会被堵住。」怎么巡?「爬啊!在风坑天天匍匐前进好几百米,手上刮了一道一道的伤,没办法穿防护甲,太热了,流汗不像你们外面运动完的状况,是一直流一直流,坑底还有积水,爬的时候是闭一口气涉水再爬。」
某天凌晨3、4点,他爬往煤层查探,60米长度爬不到一半,天摇地动。「我听到支柱一根一根像折竹笋一样,啪啪啪,被折断的声音,不得了,再不爬出去会被压死!我拚命爬,爬到主坑道下来,后面轰一声整个塌掉,空气全没了,我吓到手发抖啊!」他从椅子上坐直,加强语气般,抬起右手抖了抖。
另一次,是1976年4月4日凌晨,大福煤矿的扇风机走火,监工柯茂琳等十人急忙疏散36名矿工至坑外,后来吸入过多一氧化碳晕倒。毛振飞一早正准备跟柯茂琳交接班,「看到矿坑像烟囱一样冒很大的烟,就知道火烧坑了!那时候我很菜,当矿工不到一年,会怕啊,但底下摇电话上来叫大家赶紧去救,从本坑下去一千多米,再斜坑300米,在一个平水坑躺了11个人,我们先把人救出来又回去救火。」
抢救过程他也一氧化碳中毒,天天头痛不止,在医院治疗好一阵子。还有其他职业病吗?「关节吧,左腿膝盖很僵硬,长期泡在水里,加上血液沉积过多一氧化碳,经常头痛,其他幸好都是皮肉伤。」
死神迫近,仍不离职?「薪水是一大诱因,而且心想我应该不会这么衰吧!后来是老婆不希望我再做,因为她发现我每天喝得醉醺醺,休息都在喝。」离职那年他工资26,000元,「几年后转行去桃园航勤,薪水才11,000元!难怪有人说做矿工越做越深,深到出不来。」一个月砸多少酒钱?「我会节制,自己留5,000元,其余交给家里;也爱赌博,但我只赌一把,5,000元全押,所以人家讨厌跟我赌。」
他待在桃勤三十几年,作风剽悍,早年跟同僚组织工会,成为解严后台湾参与人数最多的工会,被执政党视为眼中钉;又担纲桃园市产业总工会理事长,参与关厂工人连线、国道收费员资遣抗争等劳工运动,常上街头抗争,背负诉讼,还被判处拘役。
卖命在矿坑又幸存,其后人生再无难事。「我在社运的位子只要点头,可以拿到不少好处,但近距离看过死亡,反而看淡名利。那几年我受到很大挫折,包含去坐牢都挺过来,坐牢跟爬风坑相比,完全不叫苦。」时光重来,还想当矿工吗?他毫不犹豫说:「不会了!经过一次就够了!」
我曾救过三十二个矿工
柯茂琳 小档案
70岁,瑞芳人 矿工资历10年(1967~1977年)
被毛振飞抢救的柯茂琳,一家三代也是矿工。采访这天,他穿上「老矿工回忆展」的自印T恤,上书萤光字:「钢索要上油,插针要确实。」「坑内抽烟太可怕,害人害己害大家。」
三代当矿工 勇关风机阻灾
「北部那时还没有工厂,从平溪线到猴硐到瑞芳,全都是煤矿坑,我爷爷到父亲都做矿工,住这里的人没其他选择。」他底下有五弟一妹,手足里只有他是矿工,「时代改变,他们就往外发展。」18岁,他跟着父亲在顶双溪煤矿内顾风门、抽水坑,「人不够就帮忙推车,都在外围,没有亲自采煤。」后来去瑞和煤矿、大福煤矿当监工,结识毛振飞。
肤色黝黑的柯茂琳,或许生性乐观,又或许工作不在第一线,回忆过往,他总是一脸笑嘻嘻的。毛振飞亏他是矿工界异类,不烟不酒不赌,下班乖乖回家陪妻小吃饭;又因喜爱登山运动,身强体健,无职业病,简直像公务员。这一点从访谈中感觉得出来,关于成长背景和隐私,他一本正经答得保守,典型报喜不报忧的人格。
唯独谈到灾变,才稍显激昂,「1976年4月4日凌晨,我们3个监工、一个机电工发现通风系统扇风机旁的布袋烧起来,就赶快疏散32个矿工。当时风门一打开,冷风灌进来,岩磐土石全落下,我冲进去把扇风机开关切掉,要不是我关掉了,坑道会一直烧,根本无法后续抢救。」他强调当年勇,却不提中毒差点死去的心境,直说灾变不是天天有,没我们想像中可怕。
更大灾难来临前,他已转职去开公车。1984年,灾变死亡者激增,矿工从5、6万人锐减至1万多人,政府逐步辅导矿业转型收坑,开放外国廉价煤炭进口,矿业渐渐凋零。1990年,矿工剩三千多人,包含周朝南在内,是少数「一矿到底」的人,如今所有矿坑停止了开采,「矿工」正式走入历史。
产业转型,年轻人外移,灯红酒绿的东北角矿乡,记忆停格在那一刻。而今,荒凉废弃的坑洞,仿佛被拔去尖牙的血盆大口,血已干,泪已远,一些矿坑成了打卡胜地,一些矿坑成了自行车道,游客踏着绿荫,再也不见矿工们汗如雨下、为钱赌命的身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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