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心的地狱(下)─关于沙特剧作《没有出口》

图⊙杨之仪

至于爱丝特拉呢?

「我的父母早逝、弟弟又如许穉稚。无奈之中,只好嫁给一位大我三倍、和自己的父亲一样老的男人。两年前我爱恋上一名青年,之后,便因肺炎而去世……难道这样的牺牲也能算是『罪』吗?──那些狱卒一定弄错了!……」初时,如水晶一般青春莹美的爱丝特拉对于自我的坠入地狱作了如斯的表述,为一己摩塑了一幅胶彩圣女像。一个为爱牺牲的形像。

随后,于伊内卡辛的联手「逼问」下,水晶形像瞬即碎裂:酷爱「探戈」与一切浮华虚荣的爱丝特拉爱上一位舞姿曼妙、却一贫如洗的青年罗杰。爱丝特拉不慎怀孕,便佯称「度假」潜往瑞士。在无人知晓的状况下,秘密产下一女。陪伴的罗杰因而欣喜若狂,为这天使般的美丽降临!

爱丝特拉却为这突来的「意外」十分不悦。她将婴儿带至湖畔,找来大石……此时,罗杰正靠着阳台,俯瞰湖泊。「不!不!……」他失声惊叫,不住求着她、求着她……直到湖面上仅余一小圈矶波……于是,便折回房间,拿把枪,将脸轰个稀烂。

「其实,他大可不必!根本没人知道。那老头什么也没怀疑。」爱丝特拉耸耸眉评注道。

(除了卡辛,伊内与爱丝特拉在叙述的同时,也一再恋恋眺望那个「昔所恋栈,而今,已被注消、除名」的尘世──女同性恋者伊内发现昔所居住的房子已然租售,一对男女正在其间欢爱拥吻,因而狂愤妒恨不止。爱丝特拉则发现肥胖的密友正抚抱着自己的另一名情人,且将杀婴的丑闻向他人公布出去。而卡辛,愤懑地聆听着他胸中崇慕的高美兹对他所作的不堪评价──「懦夫!」,这正是卡辛最致命、最挣扎,亦最难以面对的。)

「地狱因」澄明显示──然而,事情果真如卡辛所想像、以为的,沟通即是救赎之道?坦白恶质恶本、罪因罪行,即是和平、纾解之始?

谁能抚抱粪坑?舐爱蛆虫?当沆臭的人性──如揭开的粪扫一般扑鼻而来?

这是慈悲者能,凡夫不能!

慧解者行,愚痴者不行!

爱者是,利己者不成!

倘使所遇非人,告白罪行,仅是使伤口更益洞开、破漏,更形脆弱、恶化。如同抠指着一己最残阙、致命的部位,拿着匕首致赠给敌人。

尘世已然逸出指尖,无论如何狂热黏执,再也无能寻回、参与、扳回、补偿些什么了。伊内、卡辛,爱丝特拉都同时意识,他们所能拥抱、占有、支配的,仅有现实,仅是当下这个在地狱的男人,或女人。

女同性恋者伊内狂烈地意图将爱丝特拉据为己有,如一只火燎的鹫鹰般,全然无法放弃爪间腐肉。纵任官能的爱丝特拉却只想牢牢攫住狱中仅存的男性,满足肉体的狂欢。而卡辛,作为一名曾经对自己有过一点理想、怀抱的智识人与和平者(即使仅是一点幻念)所追寻的,却是精神的理解和补赎。单纯的女体并不足以填补心魂巨大的亏空与失落,他需要的是基础的忠实与信念(这是徒具躯壳、麻木杀婴的爱丝特拉所无能赋予的)。卡辛无法返回阳世与他智性的对手作一决辩,斗室中,唯一吸引他、足具认同性的,仅是同样知性、同样犀利、而具穿视、洞澈力的伊内。

然伊内,却憎恨这唯一的男性,妒恨他的存在夺占了她可能的女性伴侣。

「懦夫!懦夫!懦夫!」相对于悲悯、同情或理解,伊内所能给予卡辛的,仅是更进一步的挑衅、讥讽与凌辱

面对拒斥与反挫,卡辛的报复即是当着伊内拥吻、抚爱爱丝特拉……但是,狂越的激情毕竟无能持续……「多么美妙的场景,懦夫卡辛抱着杀婴者于他雄性的臂弯!……」于两人的欢媾中,伊内不断叫嚣、嚎虐着,使得卡辛彻底瘫痪。

爱丝特拉拾起桌上的裁纸刀,冲向伊内,用力戳了又戳,戳了又戳……

伊内耸耸肩,扬声大笑:「死了!死了!你明白吗?我早已死了!刀子、毒药、绳子……都没有用……这就是永恒!」

永恒。

无间的地狱。

没有死亡。没有睡眠。缺乏休息,与纾解。不能去除自己,以及他人。

唯有灵魂对着灵魂。骚动对着骚动。

爱渴对着爱渴。灼迫对着灼迫……

还有,匕首对着匕首,杀戮对着杀戮,憎恨,嫉妒、凌辱、阴暗、蚀冷,酷毒……皆睁着腥膻的眼,凶肆对峙着。

无须任何刑具,仅三人,即足以形成锢拷、磨碾、永续无止的炼狱。

那么,我们果真需要等至死后才直坠地狱吗?或者,相反地,于死后才升上莲花皎澈、洁净清芬净土

抑或是,在每一日,每一时,每一刻的生活生息中,在实存的人际关系、经验情境,与对话中,人们早已不知不觉经验过无数天堂与地狱、垢土与净土的溯洄往返、上升与下降?

而所谓的「地狱」,所指涉的亦仅是一种状态:当我们与所厌憎、所不喜、或排斥的「东西」缚绑在一起──无论人、事、物……厌憎,而无能远离;焦虑,而无以袚除;爱渴,却无以抵达……即构成了「地狱」的情境与心境──比如,一个房间的颜色、装置,一件家具,一支遍寻不得的牙刷,渴望镜像却寻不到一只镜子,一件不对的衣裳和发型,欲求沟通却永远曲扭的频道……它们皆构成了某种「地狱」的质素与折磨……只是,有的稍纵即逝,一闪而过,幽隐微细地超越了凡夫心的意识与观察,以致使我们无法觉知并认真思考它的存在。

作为一名极端智性的思考者沙特所凝视到的,是「唯心的炼狱」实质居住、川流、蔓衍于我们生命生活的状态,形成此世实存现实的一部份;一旦知见、好恶、情意倾向……冲突、龃龉,随其扞格浓淡、强弱的不同,即自动形成大小不等的心间炼狱。同时,「唯心的炼狱」也平行指涉了「唯心的天堂」──人类的心灵、心像,决定了它所折射的角度。个体永远具有「自由的意志」,去抉择、改变、捏塑一己的存在与相貌。

如是,堕不堕地狱,居不居留于地狱,并不来自任何神祇的审判与责罚,仅取决于具体个人的思想,情感,性格、习气,与行为……因为,我们坚牢的习气与执取、嗜欲与偏执,(比如,人人的自私自用、爱憎对立,唯愿随逐、满足自我,而无能理解、怜念他人)即构成了地狱最深植、顽固的存在。其中的轮转,摧折与鞭鞑正如伊内渴欲爱丝特拉,爱丝特拉纠缠卡辛,卡辛却意愿伊内……彼此追逐轮转,如回旋木马一般,喧腾不已、倾轧不休。

然而,果真「没有出口」吗?

在临去世前的第六年,六十八岁的智者/书写者沙特陷入失明的黑域中。他孤独、平和、清明地坐镇于阒黑的牢狱中,平静迎向他的死亡。因为,深知,保持自由,保持平定,不为束缚、奴役,与摧迫,即意味着牢狱的碎裂。

不是佛家,却在漫长的精神走索与探询之后,接近了修道者般的坦然与冥悟:意即,自觉,自在,与脱缚!

此间,放下执念,即接近了地狱的出口。(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