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相對論8月(下)】楊宗翰vs.林德俊/行動派的機智編輯生活

杨宗翰(左图/杨宗翰提供)、林德俊(右图/王维初摄影)。

像我这样一个编辑

●杨宗翰:

六年级世代的文学人,有不少曾经或正在以编辑为业。这个「业」可以是职业,可以是事业,也可以是志业。我这几年对「以编辑为业」很感兴趣,故先后主编了《大编时代》与《话说文学编辑》两本书,欲借助众人之力,一方面重现过往痖弦等伟大编辑的事功与启示;另一方面也想激励一下吾辈或更年轻的文学人,别再一天到晚喊着或自比为「小编」。小编满街走,气短志不高,还能够承担什么大任?「大编」之所以为大,是大在心态,大在视野,大在对于编辑这份职业/事业/志业的企图与实践。文艺可以成学,编辑足以成家,所以我主张这些大编应该被正名为「编辑家」。其言行必须记录,其编事值得研究。

这些编辑家中兼有诗人身分,于编事及创作上皆卓然成家者,至少有杨牧、向明、张默、痖弦、萧萧、白灵、向阳……我认为应该冠他们以「诗人编辑家」荣衔。当我在担任编辑、讲授编辑、研究编辑、想像编辑时,这些「诗人编辑家」都是学习的模版跟最好的典范。不过世代有别,环境殊异,我们这些岁数坐四望五的「六年级生」,毕竟再也回不去前行代的纸本媒体盛世了。德俊,你跟我都是在公元两千年前后开始接触编务吧?我们何其有幸,见证纸媒王国的夕阳余晖;在编辑工作之余,还因缘际会成为部落格或新闻台的首批投入者。在homepage或blog上,每个人都突然变成(自己的)总编辑,过瘾极了。可以单枪匹马,可以诗妖8P,一时之间好不热闹。岂料廿年过去了,一切都变成失效连结,再怎么refresh都杳无踪影。想起来也满可怕的:原来网路世界遇到金流断绝,任何遗迹都可能被完全移除。

像我这样一个编辑,廿年过去了仍然在编编写写,乐此不疲。昔日我曾编过《劲晚报》副刊,待过出版社与杂志社,边做边学该如何编辑、企画、业务、行销、策展;现在既主编学报《台湾诗学学刊》,又替中华民国笔会英文季刊《译之华》(Florescence)选稿件与订专题,偶尔也受邀策画杂志或协力专案。虽然身居学院围墙之内,但能够借此维持编辑手感,我很乐意,也很珍惜。尤其这些编选企画都是文学之事,而我本来就很想终身作一名文学编辑——堂堂正正、不容蔑视、不需理由的文学编辑。因为我笃信:文学,就是最好的理由。

●林德俊:

宗翰兄编辑资历丰富,在我眼中是个学术性、策画型的编辑人,往往一本选集的出版就是一个议题设定,主编者为主题做功课、经营撰稿人脉、建立编辑论述,寻稿(邀/征稿)、追稿、理稿、校对……出版后也还少不了推广工作,相关活动设计甚至在编选之初便已启动。大处着眼而小处着手,这般运筹帷幄,期能引起关注、带动讨论,当然是「大编」无误。「大编时代」的命题颇有气魄,蕴含着编辑人的责任心与荣耀感,是自我期许亦是高调呼吁。

其实不少低调隐身在「小编」头衔之下的编辑人,完全具备「大编」的实力,他们搭起作者和读者之间的桥梁,成为透明却坚实的存在。网路社群媒体的小编,较之以往纯纸媒时代的编辑人,「即时互动」、「维持热度」的挑战更大,这些小编正在开拓编辑专业的新面向,其技能包值得旧时代的编辑来取经。反之,小编们不妨多多回望纸媒时代的编辑人,正视「精编细校」的职人精神,资讯查核、防漏抓错等基本功不应在数位时代的编辑工作里退居边缘。

回乡,就是在编辑一个地方

●杨宗翰:

透过青年回乡,带动在地发展,在政府推动这类型「地方创生」之前,德俊你已选择放下台北的报刊编务工作,先一步回到台中老家了。小林来台北,德俊返雾峰——王祯和笔下的纯朴青年,在台北见识到种种不堪与价值冲突,最后忍不住心中呐喊:「你们这款人!你们这款人!」德俊则以自己毅然回乡为契机,从编辑副刊转换为编辑地方。很佩服你们夫妻分身有术,能够经营相距两百公里的「熊与猫咖啡书房」及「熊与猫松山驿站」。它们都不是传统意义下的商店,而是带有社会企业精神,具备公益理念的推广平台。而且雾峰熊与猫1.0版正走入历史,只待装修完成,十月后将以2.0崭新版本出现。我在想:一向是行动派的德俊,这些年真可谓把兰生街变长了,也把雾峰、把台中给编大了。

●林德俊:

2015年我在土地的声声呼唤之下,回到台中雾峰老家展开新生活,一方面,回乡可以有较多机会近距离陪伴年迈的父母,二方面,我过去在台北从事多年的阅读写作推广教学,可以搬到家乡来实践,文化人力资源相对匮乏的雾峰,或许更需要我的投入。

当我和内人韦玮带着一丝前中年期的哀伤,聊到「我们接下来可以做些什么」时,「开书店」的鬼点子马上「叮」一声跳了出来。「那么,我们就来实验一种书店的可能吧!」我和韦玮都属于那种「不安于室」的作家,好不容易脱离上班打卡的日子,自然不会想要「开一家店」再为自己戴上手铐脚镣,目前一周只开门两天遂成为符合店主心性而一般人感到讶异的「营业模式」。回乡前后,一边准备开店,一边从事家乡田野调查,做足功课,初步盘点雾峰的发展难题与条件后,设定「在地文艺复兴」和「友善土地的社区行动」作为书店目标,就这样走上了社区营造和地方创生之路。

我以前是个作家,也是个编辑。回到乡下,我还是个作家,拿起笔写下所见所闻;回到老家,我还是个编辑,编辑地方的人、事、物和各种资源。我从客人的口中听到生龙活虎的在地事,这些隐藏版高人,有作家、画家、导演、设计师、音乐家以及文史、农业、生态、旅游、社造等各式各样的「专家」,还有其他难以归类的「有故事的人」,他们让书店的咖啡座成了地方人文客厅。令人兴味盎然的「好料」,当然要「分享」出去,他们从客人变成朋友之后,又从朋友变成了讲座、读书会、工作坊的主角,不少在地民众的参加心得是:「原来我们这儿卧虎藏龙呀!」

2015年我的太太韦玮随着先生回到他的家乡,自己却来到了异乡,几年的文化社造努力小有所成之后,2018年「熊与猫」在女主人的老家台北松山开启外挂模式,营造一个「文化酵母」空间,透过在地结盟,开展种种扎根于地方的创意企画,推广锡口(松山古名)意象,试图寻回松山的历史聚落身分,复兴场域精神,文学的形式在其中扮演要角,譬如我们为锡口老街(今饶河街)的老店和名摊制作了美食诗签,并登上台北灯节活动的打灯谜朗读节目……

夫妻俩的回乡之路,真是出乎我们自己当初的预料呵。

本名与笔名

●杨宗翰:

亲近的人叫我「宗翰」,学生则唤我「宗翰老师」,至于绰号,跟我无缘。记得德俊最早是化身为「兔牙小熊」,以此名主编、号称「台湾第一本e世代情诗选」《爱情五味》,还收录了我的创作。后来就是大家熟悉的「小熊老师」了,有持续更新的脸书粉丝团「小熊老师旅读趣」,也是近期那本很好看的《黑翅鸢寻家记》作者。小熊老师跟林德俊,是一体两面?还是各走各路?

「笔名」这档事,对我个人实在太过陌生。自己此生唯一用过、也仅用一次的笔名「周树人」,还是廿年多前《文讯》要介绍文坛新人,好意先询问我想要找谁写文章?我个性比较顽皮(可能更偏向顽劣一点),想说与其托人美言,何不力行自我批判?但规定就是不行。陈映真曾用笔名「许南村」写评论文章〈试论陈映真〉,其实「陈映真」也是笔名,是为了纪念其早逝的孪生哥哥而用。最后《文讯》要的那篇,我就采用鲁迅本名「周树人」发表,自行灵魂拷问了一番。为了怕胡闹漏馅,还特别跟编辑说稿费请汇入此文作者、当时女友的帐户。后来分手后过了好久,才想到似乎忘记开口领这笔不义之财(确实不义,毕竟名义可疑啊!)。当年闹的顽皮事还有不少,我还是就此打住好了。

●林德俊:

「兔牙小熊」是我在明日报个人新闻台时代的网路暱称,其实是算命网站算来的。后来不少文学课堂上的学生喊我「小熊老师」,我便拥有了此生第二个笔名。我的诗创作有时被评为「童话风」,从事各种诗行动常常不自觉显露出俏皮的一面,加上「小熊」方便记忆且富有亲切感,「小熊老师」后来成为我最常用的笔名。

笔名之于作家,其一功能是创作形象的标志,甚至会引导个人创作系统朝某个方向前进。回到台中之后,我因缘际会参与了里山环境复育,近年我的著作以动物绘本为主,包括《黑翅鸢寻家记》《猫头鹰的孵梦森林》《草莓园侦探社》《守护亿只鸮》,家乡山林的动物朋友们,包括飞鼠、蜂鹰,都在等着我为牠们写下故事、配上诗句。对于故事剧团、生态教育队伍的伙伴而言,小熊老师首先是一位童书作家,其次才是诗人呵。这些著作是因应推广教育现场的需求而生,甚至不走传统的图书销售通路,出版后直接由赞助单位捐赠图书馆或小学、社区,并在各种展演活动里转化应用。此跳过传统书市而让作品直接发挥具体影响的「另辟蹊径」,是熊与猫正在尝试的文学传播实验。

世代位置

●杨宗翰:

我们两人还有一个共通处:很早就在思考「世代位置」问题。廿年前你主编那本《保险箱里的星星:新世纪青年诗人十家》,六年级诗人就占了七位,所录皆为他们在上世纪末及新世纪初之间的创作。感谢尔雅出版了这部选集,或许它引起的讨论远不及2000年十二册「世纪诗选」(尔雅今年又很有勇气地出版了五册「新世纪诗选」);但此书就是一种集体火力展示,也可从中读出你想用编选行为,证明或宣告一个世代日趋成熟的雄心。2010年我自菲返台定居,在网上已见识到七年级作家的火力之旺,却大多数尚未降临纸本,结集印刷出版。我遂动念策画《台湾七年级小说金典》、《台湾七年级新诗金典》与《台湾七年级散文金典》三书,邀得朱宥勋、黄崇凯等六位主编,以首见的「七年级编选七年级」形式,展示自身创作成绩。其实当时条件还不够,很感谢主编者、入选者、评析者仍愿勉力配合,让这三本书能在2011年顺利面市。

我们两人会想作这些,应该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欲以编选策画,彰显一整个文学世代的位置。记得你在《保险箱里的星星》里,提过「新新世代」之说。时间过得真快,现在六年级作家若还被称为新世代或青年作家,恐怕自己都会先忍俊不禁,噗哧一笑。过几个月就是总统大选,倘若把文坛比作政坛,超过四十岁的吾辈似乎也可以去选总统了?幸好文人想当乱党的多,愿作顺民者寡,谁会傻到争取作文坛总统,让人照三餐骂?无论最后哪方势力、谁的人马「执政」,拜托请对更年轻的世代好一点。强压着别人不给出头,并无法让自己更为彰显。我个人的文学养成过程里,很幸运地并未受到前行代封杀或同世代排挤(也可能是我驽钝,发生了也没感觉到),对于更新的世代也始终保持开放与理解之心。就像自己当初提议的诗社名称「植物园」一样,我相信文学应该是、也必然是一座「大植物园」,千百种花草树木,各自生长,互不排拒。希望我们这个世代未来在文坛或杏坛「执政」的那天,也能秉持这种态度处事对人。

●林德俊:

关于世代之说,我想任何一个时代都会有它的老、中、青世代,会有比自己年长(或未必年长但极早出道)的前辈世代,也会有年龄相仿的同侪世代,以及迟早会有的、比自己年轻许多的下一个世代。每一世代都会因成长环境的「共时性」而产生某种亲近性,但我们不宜忽略同一世代因性别、族群、地缘而产生的「异质性」。

我很庆幸,老、中、青世代里都有文学朋友。在文坛脉络下,我心目中的文学朋友有三种:第一是提携后进的前辈,第二是一起探索的同侪,第三是教学相长的后辈。近年我回到台中老家从事乡土教育,并未疏远文学,各种扎根地方的行动,文学是主题与素材之一,更是表达观念的重要形式。我确实慢慢淡出了台北文人圈,虽然见面谈诗论艺的机会少了,但看到能评论能创作能编辑能策画的宗翰兄持续活跃,简直是学院里的行动派,那是一种座标性的参照,总能激励我这个民间的行动派,亦要一步一脚印,努力不懈地走出一条非典型文学工作者之路。

九月《文学相对论》

林楷伦vs.寺尾哲也  将于9月4-5日登场 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