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再犯:《阿根廷正義審判》究責骯髒戰爭的90天,拉美轉型正義的歷史時刻

1985年军政府审判,在阿根廷是人人熟知的历史事件。 图/《阿根廷正义审判》

「永不再犯!(¡Nunca más!)」1985年的阿根廷,方脱离独裁军政府的统治第2年,在民选总统阿方辛(Raul Alfonsin)的推动下,从1976军事政变至1982年马岛战争(英国称为福克兰战争)之间,统治阿根廷的三届军政府当中9名要员进行审判,当中包括发动政变的陆军司令魏德拉将军(Jorge Videla)。

这场军政府大审判,在阿根廷是人人熟知的历史事件,过往更多次有电影拍摄、讲述这段往事,此次选入TIDF国际影展的《阿根廷正义审判》(The Trial)则更是留下极为珍贵的历史纪录——审判历时90天、530个小时,《阿根廷正义审判》从中梳理、剪接成177分钟的纪录片,导演德拉欧丹(Ulises de la Orden)更表示,光是取得当时阿根廷公共电视台拍下的法庭审判影像,已经一波三折。

德拉欧丹说,阿根廷公共电视台因为担心遭到政治报复,因此拒绝与他合作;收藏影带的阿根廷国家文物典藏馆同样拒绝,还建议德拉欧丹舍近求远,到西班牙萨拉曼卡大学去找复本,最后他才透过阿根廷人权组织「开放记忆」(Memoria Abierta)取得影像档案。单是《阿根廷正义审判》找寻影像资料的过程,已经彰显被称为「肮脏战争」的白色恐怖时期,在阿根廷人心中留下的巨大阴影,即使审判已经过数十年、主事者一一过世,恐惧却仍未远离这片土地。

阿根廷在军政府垮台后的1983年,创立国家失踪人口委员会(CONADEP),其调查肮脏战争期间失踪事件的报告《永不再犯》(Nunca más,同于纳粹犯下犹太大屠杀后,德国的誓言Never Again),是1985年大审判的重要证据,其名称也是在阿根廷、在拉丁美洲、在曾遭遇国家暴力系统性侵害人权、伤害人民后启动转型正义工程的每一个国家,面对黑暗过往的教训。

军政府打着「反共」、「平乱」、「清洗国家毒瘤基因」的大旗,在全国各地展开大规模监控和搜捕,3万人就此消失无踪、人间蒸发。图为位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纪念公园(La Parque de la Memoria)展示着肮脏战争期间失踪者的照片。 图/美联社

回望肮脏战争的起始,其背景是美苏冷战高峰的1970年代,彼时的阿根廷陷入经济衰退、资源分布极其不平、社会混乱动荡,右翼的阿根廷反共联盟和左派的人民革命军激烈对抗,游击战、暗杀、绑架等等使社会恐慌,军人势力擡头,1975年时任总统伊莎贝尔.裴隆(Isabel Perón)在军方压力下,任命魏德拉为阿根廷陆军总司令,负责歼灭左翼游击队;其后魏德拉和一批军官发动政变,软禁伊莎贝尔,自任总统,阿根廷举国进入军事管制。

军政府上台后为了巩固政权,一面大力渲染民族主义、一面推行「国家重组进程」(Proceso de Reorganización Nacional)计划,以国家重组的名义,实行的是戒严统治的国家恐怖主义,异议者诸如政党人士、工会成员、学生、左倾知识分子、甚至是犹太人和「不符合天主教义的败德者」,都成为「国家之敌」,军政府打着「反共」、「平乱」、「清洗国家毒瘤基因」的大旗,在全国各地展开大规模监控和搜捕,3万人就此消失无踪、人间蒸发。

失踪的人们去了哪里?确认遭到杀害者有9,000人,更多人下落不明、至今真相未解。

在肮脏战争的黑暗岁月,军政府日复一日进行着秘密肃清,被捕之人不分昼夜遭受刑求逼供,当中一处恶名昭彰的刑求所,是位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海军电机学校」(ESMA,现已改为人权纪念馆),刑求手段包括拷打、水刑和电击;酷刑之外,在1977-78年间,阿根廷空军也会定期将ESMA的囚犯带上所谓的「死亡航班」(Vuelos de la muerte),飞到拉普拉他河出海口或是大西洋外海,从高空中将囚犯抛下处决。为了防止遗体残骸漂流到岸边被认出身分,军方甚至强迫受难者裸体登机、将铁丝网缠绕在受难者身上,如此当空抛之后受难者遗体在海中膨胀,便会被铁丝肢解,从而让其身分无从辨别。

1985年军政府审判,法庭旁听席上,两名哭泣的女子。 图/《阿根廷正义审判》

海军电机学院已改为人权纪念馆,在肮脏战争期间关押、刑求被拘者的地下室如今展示着受难者照片。 图/美联社

阿根廷军政府先后由魏德拉将军、维奥拉将军(Roberto Viola)、加尔铁里将军(Leopoldo Castelli)、比尼奥内将军(Reynaldo Bignone)领导,恐怖统治对异议的镇压,仍无法掩盖军政府无能、经济失控的事实,加上国际批评舆论,也对阿根廷的外交与投资带来压力,而独裁者面对质疑,惯会使用的手段是煽动民族主义,阿根廷军政府也不例外,于是1978年阿根廷主办世界杯,就是军政府重点的国家门面工程之一,事后将大力神杯留在了阿根廷,民众为阿根廷首个世足冠军狂欢时也仿佛突然遗忘肮脏战争的痛苦。

到1982年,加尔铁里将军在镜头前拥抱球王马拉度纳(Diego Maradona),同样是利用马拉度纳的英雄形象来巩固军政府自身。只是,也是在1982年,加尔铁里将军下令入侵福克兰群岛,福克兰战争的溃败打破了军政府豢养并仰赖的民族优越感,军政府随之垮台,阿根廷终于开始民主化。

1983年阿方辛当选总统,阿根廷军政府时代终结,在阿方辛主导下,国家失踪人口委员会成立、军政府官员在1985年被起诉,这才有了《阿根廷正义审判》当中,一段又一段的法庭陈词。除移交政权给民选政府、比尼奥内将军领导的第四届军政府(1982年7月上台)外,前三届军政府的最高层军官都被送上法庭。

只是, 转型正义的路途从来都不是一条直行大道,独裁者在失去权力之前总是设下重重阻碍——阿根廷军政府虽同意总统直选、还政于民,但在1983年10月总统大选前却强行通过「自赦法」,禁止未来的民主政府追究军政府在肮脏战争期间的作为,以及将军法体系独立于司法检调之外,让军人犯罪只能由军事法庭审判,借以阻断司法咎责,再加上一项秘密法令,下令销毁其过去犯罪证据、失踪者档案等等证据。

与魏德拉将军一同发动政变的阿根廷海军总司令马塞拉(Emilio Eduardo Massera),在1985年军政府审判法庭上仍自认无罪,法庭宣判马塞拉无期徒刑。 图/《阿根廷正义审判》

大审判的首席检察官史崔瑟拉。 图/《阿根廷正义审判》

阿方辛政府的解决方式,是透过国会表决废除自赦法、并以保留上诉权和成立CONADEP进行独立调查的方式,来绕过军政府躲避审判咎责的关卡。CONADEP公布《永不再犯》报告几天后,阿根廷军法委员会就毫不令人意外地对魏德拉将军等9名被告作出「不起诉处分」的决定,阿方辛政府随即宣布上诉,将全案转由联邦高等法院接手审判。所以,在《阿根廷正义审判》伊始,魏德拉将军的代表律师还主张着审判不合法。

不只是在阿根廷,在其他民主化之后挣扎开启转型正义脚步的国家——包括台湾——对独裁者的究责总是困难,要面对的包括威权政府为自身设下的法律保护,兼之来自旧体系的庞大压力无所不在。回到《阿根廷正义审判》,几名军政府高层虽然获刑(魏德拉将军判无期徒刑、维奥拉将军判17年徒刑、加尔铁里将军判无罪,其后因战争处理不当罪判12年徒刑),但许多曾奉军政府之命执行暴行的军人却恐惧对基层的究责即将到来,于是军中开始出现武装反叛等等骚乱。

结果是,阿方辛政府在1985年大审判后以《句点法》(Ley de Punto Final)与《服从法》(Ley de Obediencia Debida)收紧了转型正义进程,缩短了犯罪追诉期和区别究责级别,让基层执行者可以「排除在外」。

1985年这场拉丁美洲迄今仅有的一次,民主政府对该国前独裁政府进行的大规模诉讼,是阿根廷转型正义工程的关键一刻,但追寻真相与究责军政府罪行的脚步却在1990年梅南总统(Carlos Menem)颁下特赦令后,戛然而止。

大审判的首席检察官史崔瑟拉(Julio César Strassera)在结案陈词时表示:

只是,阿根廷转型正义的脚步在大审判之后再次陷入泥沼,即使2000年代特赦令和《句点法》被宣布无效、特赦出狱的加害者再次入狱,但转型正义的本身即是和逝去记忆的赛跑,证据的消灭和受难者遗族的凋零,让恐怖统治期间失踪者的真相至今垄罩在迷雾中,「永不再犯」的誓言,又要怎么去确保实现?

2023年3月24日,1976年军事政变47周年,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示威者举着肮脏战争期间失踪者的照片,在五月广场游行。 图/美联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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