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心与无心──散文之两态

作家董启章。(罗辛摄)

作家董启章以《刺猬读书》与《狐狸读书》两本读书随笔获得今年梁实秋散文大师奖首奖。(联合文学提供)

作家董启章以《刺猬读书》与《狐狸读书》两本读书随笔获得今年梁实秋散文大师奖首奖。(联合文学提供)

今天的讲题,如果配合刺猬和狐狸的意象,也可以叫做〈一心与多心〉。刺猬一心一意,狐狸多心多疑。写文章既要一心,亦要多心;既要有一贯的格调和信念,也要有广泛的兴趣和灵活的笔法。之所以选择讲「有心」与「无心」,也许是从「无心插柳」这个成语开始的。如果对散文的理解,是指作者「用心」经营的文艺散文,我所写的便肯定是「无心」的文章。我的主要创作类型是小说,写文章只是为了特定的需要,当中大部分是文学评论和文化评论。近年开始持续地在杂志上写专栏,定位是读书随笔或者阅读笔记,并不算是严格的书评,而是以轻松的方式闲谈有关读书的话题,或者对某些书本的读后感想,用旧式的说法就是书话。

身为小说家,我从来没有创作散文的自觉意识。当我知道自己得到散文大师奖的时候,坦白说是有点意料之外的,惊喜之余也感到惶恐。我反思自己是凭甚么值得如此嘉许。除了纯粹是「无心插柳」,难道就没有更好的理由?就算是「无心插柳」,结果却真的是「柳成荫」。从后面倒过来看,如果不是由于运气,前面应该会藏着甚么内在因素吧。然后我发现,的确是由于「无心」,而这个「无心」不一定是坏事。对广义的散文来说,「无心」甚至是一种常态。

我姑且作这样的区分:有「有心的散文」,也有「无心的散文」。这是散文的两种心态,也是散文的两种形态。说「心态」是主观的,说「形态」是客观的,但都可以分为「有心」和「无心」。何谓「有心」?何谓「无心」?下笔为文,除非是心理实验式的自动书写,否则一定是有意而为的。也即是说,有明确的写作意图,不论是说理还是抒情。写文章不是「发开口梦」(梦呓),没有人会糊里糊涂、不知不觉地写出文章来。但是,如果是在艺术经营的层面上,却可以分出「有心」和「无心」。

「有心的散文」指的是我们平常说的文艺散文。文艺散文是一种自觉的创作,讲究形式、风格、语言和技巧。简单地说,就是我们会在传统散文创作课上学到的内容。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觉得这才是正宗的散文。虽然在正常的情况下应该言之有物,但文艺散文有时候会被人诟病为无病呻吟。我自己念中学的时候,首先尝试创作的就是文艺散文,写过好些唯美、伤感、空洞无物的东西。当然,一切都是自己的过失,不是散文本身的问题。在文学史里,从古文家到当代名家,有心经营的散文成果丰硕,出过无数垂范千古的大作。艺术散文或散文艺术的存在价值,明明可见,无需争辩。

「无心的散文」指的是文艺散文以外的、所有以散文的形式写成的文字。当中包含的类型和题材包罗万有,可以是记事、报导、评论、忆旧、随想,甚至是科学、历史、经济、社会或政治的普及书写。所谓「无心」,并不是说这类作者大意或疏忽,也不是说他们对文章作法全无掌握,而仅仅只是说,他们在写作的时候并不特别在意作品的艺术性,而把焦点放在要处理的题材上。在最好的时候,他们都是文章高手,能在有效传达信息之余,同时带给读者思想的启发和语言艺术的愉悦。

也许大家会担心,把「无心之作」纳入散文的范围,与传统的「有心之作」并列,会不会冲淡了散文的艺术性?会不会令散文变得大而无当,鉴赏准则变得过于宽松甚至是含糊?但这恰恰说明了散文的强大包容性和渗透性,以及在现实中的影响力。这也是散文和小说的其中一个重要分别。小说是先天的「有心而作」的文类,没有人会「无心」地写出一篇小说来。写小说就是要经营小说艺术,就算是通俗小说也没有分别。诗的情况也一样,那种称为「散文诗」的东西也不例外。

创作本身就是「有心而作」,是有意识地、自觉地去追求形式上的完美。当然,当创作去到最高层次,可以回到「无心」、「无为」、「无我」的状态,也即是道家或者佛家所崇尚的境界。但前提是,创作的意欲必然首先出于「有心」。散文之所以「散」,可以理解为这种不一心一意于完美和超越的世间意味。唯有散,才能无心;唯有无心,才能散。所以说「创作」这个词一般只用于文艺散文,我们不会说「创作」专栏、书评、报导、科普或者自传。这些体裁不是不需要技巧,但写的时候不会刻意考虑到艺术创造性,所以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散文」。不过,有趣的是,在无心而为的散文中,有时反而会成就艺术。当中的积极意义在于,它拓展了艺术的疆界──从内向的、聚焦的艺术,到外向的、散发的艺术。

换一个角度看,这是一个「说甚么」和「怎么说」的问题,也即是英文的What和How。我们不能简化说,散文处理的是What,而诗和小说处理的是How。散文也有How,诗和小说也有What。但是,如果说的是非文艺性的散文,很明显下笔时的考虑首先是在What,然后才考虑How。说到底,在What和How之间,从来不存在非此即彼的关系,而必然是并存的,分别只是较为侧重哪一方。「有心的散文」倾向「怎么说」,但不能忽略「说甚么」;「无心的散文」重视「说甚么」,但也不能不得考虑「怎么说」。殊途同归,两者到最终可能是同一回事。有心即无心,无心即有心。这是很有佛道意味的说法。

上面说的都是抽象的理念,如果要评估自己的散文写作(我不想用「创作」这个词),我会说是介乎「有心」与「无心」之间。因为我毕竟是个长时期的小说作者,对语言的艺术考虑已经成为习惯,所以就算是写一般文章,也不会对遣词造句全无自觉意识。可是,以这次得奖的读书随笔为例,这些篇章本来是发表在杂志上的每周专栏,写作心态跟平常写小说颇有不同。纵使每一篇也写得很认真,但并没有当作「作品」去「创作」,只求在有限的篇幅和较为松散的条件下,尽力去写好每次设定的主题。用心的部分都在What,而How则较为随意。

虽然四年间在专栏里写过不同的题材,但我自问并不是一个博学的人,只是兴趣杂乱,又喜欢不懂装懂,稍为涉猎某些题材便大胆地侃侃而谈,有时也会遭到专家读者的质疑。零散的碎片凑在一起,也勉强可以呈现出某些个人的世界观、社会观、文学观和人生观。当中有一个数学上的因素──单看几篇可能并不十分可观,但只要有足够的数量,便会构成某种感染的力度。(所以我建议大家要两本书都看完。)至于行文的心得只有一个──节制。因为受到专栏字数的限制,每篇不能超过两千字,所以每次总是一边写一边删减和浓缩。(除非无话可说,两千字也嫌太多。)结果便训练出,每篇都介乎一千九百九十至二千字之间的习惯。总不会超过,但也绝不会浪费限额。这个考量对于文章的结构、节奏、密度和气势,有着决定性的影响。一切收放、聚散、疏密和显隐,都关乎节制。

说了这么多,有人可能会以为,我不外乎是想合理化自己以行文不太严谨的读书随笔得到散文大奖的原因。我绝对信任和尊重各位评审的专业判断,但对自以为从来没有刻意创作散文和经营散文艺术的我来说,必需经过一番深刻的反思,才能确定自己并没有欺世盗名,可以心安理得、名正言顺地接受散文奖的颁赠。至于「大师」的称号,我深深感谢大家的厚爱和鼓励,自己却万万不敢如此自居。

这篇演辞因为没有字数限制,所以写了2767字,比平时稍微多话,算是不够节制了。

多谢各位!(本文系作者获颁梁实秋散文大师奖之演辞,获作者同意全文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