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甜叫南洋甜 鄉愁與人情的回甘

继承母亲手艺的许云缤,带着故乡的味道在台湾开枝散叶。 (林旻萱摄)

【图/文.台湾光华杂志】

人对于甜味的喜好,是本能;甜点,有着让人重温某些甜美时刻的魔力。近年,偶有南洋风的甜点在百货、市集上快闪一现,对多数台湾人而言,这是味觉版图的新领域,但对许多初代移民来说,是乡愁的寄寓。

以贩售娘惹糕为主的「偶素马来妹」,是其中之一。来自马来西亚的品牌主理人许云缤,来台就读大学时,就开始在校园内推广故乡点心。毕业后,在台湾成家生子,正式落脚的她,把学生时的摆摊经验转型为餐饮品牌,搭上疫情国境封锁的顺风车,因为产品口味纯正,为许多无法返乡的台湾的大马华侨一解思乡之情,渐渐做出口碑。

娘惹糕是统称,但实际上细分,种类超过上百。「偶素马来妹」推出的产品,有九层糕、达南糕(Kuih Talam)、糯米香兰层糕、木薯糕、红龟粿……等数十种,每一种糕点,依据在来米粉、木薯粉或面粉比例,呈现软糯、Q弹等不同口感;外观上,取天然食材为染料,有因斑兰叶染上的绿、蝶豆花的蓝、黄栀子与南瓜点染的橘,以及紫薯的紫等不同色彩。风味除了甜,还常有斑兰叶与椰奶的香气穿针引线。

说来,这门生意与手艺,是继承衣钵。许云缤住在马六甲古城的母亲,往昔就在老街上作娘惹糕的生意。许云缤说,制作娘惹糕是劳力活,因为产品无法隔夜,母亲大清早就得起床做糕,蒸好后稍微歇息,待到放凉,又得分切、盛装,忙碌一整日后,才赶得上到夜市贩售。

尤其,不少娘惹糕都是层层堆叠,必须分层分次蒸炊,一层蒸七分钟,最多需蒸上九次,加上不同种类的糕同时进行,制作时,「实在忙得不得了。」她说。如此的不厌其烦,不外乎是异乡生活,想吃却遍寻不着,才让她卷起袖口。

李依庭(左)与姚燕丽(右),用食物写下新移民家庭的故事。 (林旻萱摄)

来自热带,根落台湾

备受台湾人好评的「艳丽」,诞生的过程也不外如此。

踏入「艳丽」位于新竹的餐厅,进入室内前必须穿越种满植栽的长廊,餐馆二楼的阳台外种满清一色茂密的斑兰叶,丰沛的绿意迎面而来,让人像走入了热带。

艳丽的前身,其实是东南亚杂货店。嫁到台湾的印尼华侨姚燕丽,30几年前,在客家庄里作起小生意,除了贩售惯用的南洋日用品、食材,也兼售手作点心,捧场的,多是远嫁来台的南洋姊妹。

想吃故乡食物,是最大的动力。为了复刻家味,姚燕丽费了一番苦心。每每返乡省亲,就会拖着近百公斤的原物料回台湾,又历经几年的实验、调整,甚至向他人请益学艺,才将配方拍板定案。

后来,当母亲决定把小店收起来,「这样,我不就再也吃不到了吗?」从小吃着母亲的糕点长大的李依庭心有不舍,她把家族移民迁徙的故事结合台湾人的饮食习惯与食材,把传统杂货店华丽转身成台湾品牌。

艳丽的娘惹糕,与原产地略有不同,除了尽可能使用台湾原物料,也大幅降低甜度,并谢绝人工色素与化学香料,口感也微调成合乎台湾人喜好的Q弹,并留下大量颗粒、口感的红豆、芋泥馅,甚至会因应季节推出芝麻、擂茶、桂花、大湖草莓等台式口味……。

不少因地制宜的更动,使得艳丽的娘惹糕难以说是正宗,但却代表了新移民家庭一步步适应、融入在地的努力。也由于受到许多客人喜爱,除了络绎不绝来外带糕点的客人,偶尔也会受百货、创意市集的邀请出摊快闪,来自南洋的异国味,也突破同温层,成为台湾人广为接纳的新滋味。

艳丽推出的娘惹糕,有传统口味,也有结合在地食材的创新。 (林旻萱摄)

九层粿与娘惹糕,原是系出同门

层层堆叠的娘惹糕,偶尔让台湾人错认,「这是娘惹糕?明明是九层粿嘛!」李依庭分享摆摊时的趣事,曾经有客人,在摊位前信誓旦旦地辩称。

这样的误解,若是探究起娘惹糕的历史,就晓得了,一切情有可缘。娘惹糕(Nyonya Kuih)的名字,光是「Kuih」(音即闽南语的「粿」)的发音,就已表露出身华人饮食系统的身世。

约莫在15世纪,中国沿海地区的男性为讨生活开始下南洋经商,由于只身在外,选择与当地女性结婚,其混血后代被称作为「土生华人」,又称「峇峇娘惹」(Baba Nyonya),「峇峇」指的是男性,「娘惹」则是女性。

娘惹糕,就是在两种文化双璧联合下诞生的创新食物。华人男性携带着中华饮食的知识与技艺远赴他乡,一来因为思念故乡食物,二来掌厨的妻子为搏丈夫欢心,经过揣摩,并利用当地常见的材料尝试复刻,并且手艺上力求表现。这使得,有着鲜艳颜色,讲究细致刀工的娘惹菜,在东南亚饮食中独树一帜,尤其娘惹糕,受到了所有族群的欢迎,经过历代的发展与传播,形成上百种口味,今已成为南洋的代表性点心。

回头来说,共享了华人饮食文化基底的娘惹糕与客家九层粿,完全是系出同门啊!

从印尼来到台湾,饮食阅历丰富的刘明芳,喜欢分享南洋与台湾食物的异同。 (林旻萱摄)

「台湾」与「南洋」的距离,不遥远

食物的线索,往往让我们发现,台湾与南洋的距离,比想像中更靠近。

15岁跟着家人移民到台湾的印尼华侨刘明芳,人生不断在「岛」与「岛」之间迁徙、移动,居住过爪哇、苏门答腊到雅加达,再到新北,甚至是澎湖。厨艺精湛的她,加上饮食阅历丰富,在南洋风味尚未风行以前,就常公开分享各种故乡料理。

印尼与台湾的距离有多近?我们与刘明芳相约在「阿默」蛋糕所开设的咖啡馆。随着茶一同上桌的千层糕,层层铺排、口感绵密,是店家的招牌,也是风行在台湾的弥月礼。罕人知道的是,这一糕点的原型,是来自印尼在荷属东印度时期所发明的印尼千层糕。

深谙饮食掌故的刘明芳信手拈来,她说,印尼千层糕正是华人、洋人、印尼文化的混血,结合了华人的糕点技术,加上洋人好用的鸡蛋、奶油,最后还有印尼盛产的肉桂、荳蔻、丁香等香料提味——只不过,千层糕到台湾,再次经历了在地化,根据台湾人的口味,糖、油比例大幅减低,也舍弃了香料,风味更为单纯,口感干爽,不如原本的油润。

乡愁,是刘明芳下厨的重要动力,但当我们翻开她撰写的食谱《道地南洋风,家常料理开饭》,让人讶异的是,刘明芳所说的「南洋」甜点,居然包括了仙草、汤圆、红豆汤、绿豆汤、地瓜圆等食物,与台湾人的饮食记忆相去不远。不同的是,这些甜品,常加入斑兰叶同煮,起锅以后还会额外淋上一匙椰奶酱增香。

含蓄婉约的甜味曲线

这是因着,南洋饮食常喜繁复堆砌,对于印尼人来说,食物必须闻得到、看得到、吃得到,才足够称为「色香味俱全」,刘明芳说:「颜色要缤纷,闻起来让人愉悦,还能刺激感官。」

有着浓烈芋香的斑兰叶,可以拿来冲茶、炊饭,还能做甜点,是普及性最高的香草之王;至于取材自随处可见的椰子树,有着圆润丰厚香气的椰丝、椰奶与椰子油;以及能赋予食物鲜艳蓝色的蝶豆花,都常在甜点中现身。

另外,还有糖。南洋的糖,担纲起关键却暧昧幽微的隐味,包含了椰糖(Gula Jawa)、棕榈糖(Gula Aren)、糖棕糖(Gula Lontar)或亚答棕榈糖(Gula Nipa)。这些常是连南洋人都分不清的糖,来源的植物都是棕榈科,却又各自分列不同「属」,「棕榈」属光榔属;「糖棕」属糖棕属;「椰子」属于椰属;至于「亚答棕榈」则属亚答属,因此味道有着细微差异。

但共同点在于,因为提炼方法天然,保留丰富的糖香,甜度较低,风味层次有起伏变化,却不腻口,有了它们,南洋食物才有深邃幽微的表情。「如果南洋料理是一出戏,辛香料是男主角,浓烈带劲,椰糖则是女主角,甜美清纯,南洋料理迷人的关键就在此。」刘明芳以印尼最普遍的椰糖来比喻。

为了考察饮食文化,时常在各地风尘仆仆的陈爱玲。 (林旻萱摄)

风靡全世界的南洋植物糖

来自大马,长期定居台湾的饮食专家陈爱玲,屡次前往南洋作饮食考察,她分享见闻:「(南岛人)大清早趁天还没亮就开始收取花序汁液避免阳光直晒酸败,过滤倒入大锅起火炭烧至到水分完全消失,趁热填入手编的梗叶的容器再凝固保存,传统制作方式一切靠手工完成。」

据陈爱玲的考察,这些植物糖的使用,主要由南岛人先开始,最后才慢慢影响、扩散到其他族群。但如今,东南亚各地,不同地域、国族,甚至年代的人们,用糖习惯各有不同,难以一语概括。总的来说,椰糖因最大产地就在泰国的安帕瓦(Amphawa),泰菜里往往少不了「这一味」;印尼则有椰糖、棕榈糖,以及糖棕糖;柬埔寨、寮国,因棕榈盛产而多用棕榈糖,棕榈糖也为当地带来经济收益,因此在柬埔寨,称棕榈糖为「国糖」。至于为何亚答棕榈糖较为少见?那是因为,比起割掉花序采收糖浆,人们更喜欢吃开花结果后所得的「亚答子」。

虽说,随着经济发展的程度与条件,如在高度发展的新加坡,人们会开始习惯转为使用精炼过的白糖。但近年,作为植物糖代表的椰糖,被科学家证实,GI(升糖指数)仅有35,远比白糖「健康」许多,因此以健康食品的姿态大举风行于欧美,热销程度,甚至让产地供不应求。

而不论是异国南洋风或者养生的需求,南洋植物糖引发的可观商机,也吸引到一些台湾人南向,在南洋尝试栽种、生产,甚至结合甜点后推出。悄然来袭之姿,我们或许未必察觉,但就像它在于食物里扮演的角色,这一缕幽微的南洋甜,早已在台湾人的日常中萦绕。

藏在台式糕点里的台湾甜滋味,揉入在地风土食材,是台湾专属的记忆滋味。 (林格立摄,马英凯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