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精选》走出彩楼.打开镜框—布袋戏在剧场的舞台景观

台北木偶剧团于今年推出的《水鬼请戏》,编剧周玉轩以嘉义大莆林水鬼传说为本,借由搜集当地民间传说,转化为剧中角色人物。(图/ 台北木偶剧团)

台湾布袋戏历经不同时期发展,形成各具特色的表现形式与风格。以舞台形式来说,早期的传统彩楼与镜框式绘景舞台,一直是布袋戏主要的舞台形式。然而近年来,除了一般外台民戏和公演外,进入现代剧场,也成为各团在规划演出时的选项之一。当布袋戏进入现代剧场,传统彩楼与镜框式舞台已无法满足观众的审美需求。剧评人纪慧玲便认为:「今天新形式的布袋戏显然超越了过去规范,观众的欣赏方式向现代剧场靠拢,必须阅取『舞台』全部空间里更多讯息,组构观赏美感。」(注1)换言之,如何借由现代剧场叙事转化布袋戏传统,连结现代观众的审美习惯,或许是每个布袋戏团在进入现代剧场时,必须要思考的问题。

目前布袋戏在剧场中,最常见到的舞台形式,主要是以黑色平台为主。舞台上通常会有两个以上的黑色平台,连接的平台会与两侧、上方的布幕,形成一大型镜框,上舞台则会悬挂布幕或布景。此种舞台的好处在于,平台至上舞台间,能保有较大的表演空间,演师可在此空间来回穿梭、走动,呈现精采的武打戏和复杂的特效场面,或是利用布景、道具台车,在画面上制造出景深的效果。值得一提,此类平台多为可移动式,依剧情需要进行翻转或移动,在表现形式上更为多样开放(注2),也让整体舞台画面更具流动感。

当布袋戏离开传统彩楼,打破镜框式舞台后,表演空间的扩大,为当代布袋戏迎来丰富的表现形式,但同时也衍伸出值得思考的问题:传统的小戏偶如何在偌大的剧场里被看见?在打开舞台空间后,如何建构布袋戏的表演逻辑?当演师走到观众面前时,如何与戏偶、观众建立非传统单一的观演关系?而在表演空间的运用上,是否有其他的可能?当然,这些问题并非本文所能全面回答。以下,试着聚焦台北木偶剧团《水鬼请戏》、同党剧团《上帝公的香火袋》,以及不贰偶剧《戏头》,透过不同剧团推出的布袋戏作品,或许能开始思考上述问题,一窥布袋戏在现代剧场里的舞台风景。

舞台风景第一景:有限空间创造多重视角《水鬼请戏》

台北木偶剧团于今年推出的《水鬼请戏》,编剧周玉轩以嘉义大莆林水鬼传说为本,借由搜集当地民间传说,转化为剧中角色人物。剧中人物众多,主要人物江一泉与艺妓清子的爱情故事,以及小孩水鬼甘蔗对母亲的思念,是全剧情感描写的核心。《水鬼请戏》的导演伍姗姗,长期投入光影剧场和偶戏的创作,这也是继《白贼灯猴天借胆》(2020)之后,伍姗姗与台北木偶剧团的又一次合作。

《水鬼请戏》的舞台主要是以黑色平台作为「走马板」(注3),上舞台则视场景需要悬挂白色布幕,作为光影效果之用。此外,另有一座置于台车架上的彩楼,可随意移动。整个舞台虽然仍算是镜框式,但导演在有限的空间内,配合剧场灯光变化,创造不同的观看焦点与戏剧氛围。剧中角色人物可分作阳世、阴间与戏中戏3种存在状态,导演巧妙地将剧场内的各种技术与元素予以统合,借由人物情感的流动,扣合舞台表现形式。如剧中光影的呈现,用于阳世亲人的段落;若是表现戏中戏时,则是以传统彩楼作为表演区。

剧中两段传统形式的戏中戏——《玄郎收鱼妖》和《玄郎送京娘》,皆是以彩楼作为表演区,这两段戏表面上是传统老戏,编导从剧本建构传统戏布袋戏与文本内在的连结——江一泉透过《玄郎收鱼妖》的演出,回忆起他与清子的一段情;而《玄郎送京娘》的人物情节(赵匡胤与京娘),对应江一泉与清子备受闲言闲语的情感关系。观众在看传统戏的同时,不再只是彩楼里的古册戏,同时也能感受到由戏中戏产生的角色情感连结。

在导演的灵活运用下,传统彩楼在现代剧场里,可以是金碧辉煌的天庭(注4),也可以是外台戏班的戏台,导演从文本叙事与场景建构上,赋予彩楼不同的意义,而全剧的最高潮是在最后一幕。上舞台的布幕以光影方式呈现母亲对甘蔗的思念,右下舞台的甘蔗,坐在石堆上遥望着母亲,左舞台的彩楼正在上演《玄郎送京娘》;不同的人物状态,运用不同的表现形式,诚如剧评人林慧真所言:「3种表演空间彼此互不干扰,形成和谐的美感。」(注5)也为角色人物的浓厚情感,营造出极具张力的舞台效果,角色人物的情感与思念,也因此得到升华。

舞台风景第二景:叙事结合场景流动《上帝公的香火袋》

同党剧团于2017年推出《白色说书人》,团长邱安忱与布袋戏艺师吴荣昌、黄武山合作,以独角戏形式结合布袋戏表现,透过戏偶回忆过往,在历史与现实的交错中,述说白色恐怖时期小人物的生命故事。而今年的《上帝公的香火袋》,则完全是以布袋戏演出为主。该剧改编自吴昆霖的同名小说,并在原着基础上,发展出适合布袋戏舞台演出的版本。

全剧主要描写客家阿婆春满与孙子阿孝,这一对祖孙相依为命的故事,而另一条故事线是从小失去双亲的阿孝,对家庭温暖的想像和渴望,投射在赴日演出的布袋戏(戏中戏)当中。不同于《白色说书人》的现代戏剧形式,《上帝公的香火袋》完全以布袋戏的方式,呈现底层人物的日常生活,所用语言包括客语、台语和国语。剧中除了使用现代戏偶(春满、阿孝等现实人物),进入阿孝的布袋戏世界时,则使用传统戏偶呈现戏中戏部分,以此区分现实与想像世界。

该剧在舞台空间的使用上极具巧思,中间是4座连接的平台为主要表演区,平台的正面则堆叠着许多广告招牌、铁皮、窗户与砖墙的装饰,平台也有设计类似小窗户的机关,打开后,部分情节亦被安排在里面发生;加上左、右舞台堆放如小山的杂物和纸箱,上舞台则摆放着晒衣架。

整个舞台就像是微型缩小的现代都市。舞台上搭建起类似模型、拟真的现实场景,犹如现实生活中的骑楼、后巷一景,戏偶穿梭在这些平台╱高楼大厦与杂物之间,搭配精心制作的小型道具、家具等。在演出过程中,一景到底没有更换场景,反而是随着情节发展,演师会转换表演区块,场上的布景道具也皆能成为戏偶的表演舞台。从整体叙事到戏偶与表演场景的对应关系上,《上帝公的香火袋》达到更紧密贴合的状态。

不过,《上帝公的香火袋》是出非典型的布袋戏作品,尽管每个戏偶如传统偶般的大小,但在表演方式上,几近日常口语的对话方式、多种语言的混用、打破一人主演的限制,用多人配音诠释角色。若闭上眼睛听,会让人有广播剧的感受。在现代戏偶的角色中,也难以用行当概念加以区分。若考量到原着是现代小说,在改编成布袋戏文本的过程中,需要加入更多传统布袋戏之元素,于是导演在某些段落安排演师即兴发挥,以及在戏中戏里展现传统武打套路,或可视为布袋戏作为传统元素进入现代剧场后的选择。

舞台风景第三景:打造场景与隐藏演师《戏头》

不贰偶剧的团长郭建甫,长期浸淫在传统布袋戏学习,2012年成为国宝艺师陈锡煌的入室弟子;去年与罗斌合作的《崖山恨》,入围今年第33届传艺金曲奖「布袋戏最佳主演」奖,是入围者中最年轻者。今年不贰偶剧推出的《戏头》,编剧为郭建甫,而导演陈昶旭为现代剧场导演。该剧有别于其他新编布袋戏作品多讲述家族故事、民间传说或文学作品改编,其发想来自布袋戏角色行当中的丑角——大头。大头在布袋戏班中,经常扮演仆人、打杂或跟班的角色,该剧透过大头的视角建立一虚构的世界观,并以此审视人与人、社会之间的关系,以及思考自我存在的价值与意义。(注6)

该剧在华山乌梅剧场演出,观众进场时,可见舞台场景设定在偶戏工作室,工作桌上摆放着数个戏偶,原本看似道具的戏偶,在开演后,一个个轮流苏醒、彼此对话。随着情节发展,大头因弄丢戏偶被众人砍头,下地狱后与阎王展开对话。此时,舞台场景为之一变,原本工作室的空间,转换成地狱场景。地狱场景的舞台先以红色木架围出一块区域,木架上铺满大型黑布,形成一黑色平面。有趣的是,该平面上有数道缺口,可供演师在此空间来回移动、进行操偶,同时又能遮蔽自身的身体。此外,剧中的阎王是使用西方杖头偶的表现形式,其巨大的体型,营造出骇人的气势,然而,当阎王与大头并排而立时,身形上的落差亦能产生观看时的趣味。

编导在剧中使用3段戏中戏,分别是武松(武生)、西门庆(笑生)和潘金莲(旦),此段戏是阎王为了满足大头愿望,让他扮演不同行当,以感受其他角色的心境与遭遇。此时,传统彩楼被推出放置在整体舞台画面的透视点,原本的黑色布幕,看似从彩楼延伸而出,创造出不同的视觉感受。导演配合剧情叙事,打造不同场景,且所设计之场景皆能巧妙隐藏演师的身体(如躲在工作桌或黑色布幕之下),为戏偶的表演创造绝佳的环境,同时增添观看上的乐趣。

各自风景之下的延伸思考

上述3出作品,若考量到剧团属性、文本内容和表演场地之差异,其各自依据自己所长,呈现出不一样的舞台景观。

由此或可衍伸提出以下几点思考:第一,在剧场里使用传统彩楼不是不可能,重点在于如何从文本故事或表现手法上,建立彩楼「登场」的逻辑,除了作为一个特定的表演空间,彩楼在叙事与表演上是否具有不同「场景」的意义。第二,当表演空间被打开后,演师与戏偶的关系要如何建立。以《戏头》来说,透过布景道具想尽办法隐藏演师,不让自身曝光于观众面前,绝对是建立该剧戏偶表演逻辑的关键——这是一出从布袋戏偶看出去的异想世界,人类不存在其中,更没有任何的话语权。第三,传统布袋戏在上述新作中,皆是以「戏中戏」的形式出现,如在《水鬼请戏》中,是林百瑞戏班演出的剧目;在《上帝公的香火袋》中,则是阿孝赴日参加布袋戏比赛的剧目;在《戏头》中,则是3段的戏中戏呈现。不管是从叙事结构还是表现形式来说,戏中戏或许为传统布袋戏在现代剧场里,找到绝佳安身之所;但除了戏中戏的表现形式之外,是否能够发现传统布袋戏在现代剧场里的不同姿态,值得日后持续观察。

注:

1. 详见纪慧玲:〈打开布袋戏舞台之后《雪.冤.六月》、《菩萨泪》、《隐藏的冤家》〉,表演艺术评论台。

2. 例如义兴阁的《隐藏的冤家》,平台不时会出现180度的反转,戏偶与演师一起走向观众,并对台下观众说出角色的内心话。又如真云林阁的《雪.冤.六月》,女主角白玉娥在受尽严刑凌辱的场景中,以打开平台的方式,让4名演师与戏偶走至台前,并以红绫布缠绕戏偶。

3. 「下蓬的平面部分称走马板,为戏偶的地平面」。参考吴荣昌、吴正德:《布袋戏——布袋戏图录(上册)》(台北:教育部,1996年),页82。

4. 如在《白贼灯猴天借胆》中,彩楼作为天庭的场景。

5. 林慧真:〈情感与舞台的多重面向——《水鬼请戏》〉,表演艺术评论台。

6. 如节目单言:「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一次,你是否会勇敢地再次选择做自己?」

本文作者:游富凯(国立台北艺术大学戏剧系兼任助理教授)

(本文摘自《PAR表演艺术1月号第351期》)

《PAR表演艺术1月号第35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