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精选》在梦中—编舞家林丽珍的年少回忆
新店光明街旧居留影。(图/无垢舞蹈剧场提供)
林丽珍「成名」得很早。早于她被欧洲文化艺术电台ARTE选为世界最具代表性的8位编舞家(2002)之前;也早于她站在台湾电影新浪潮前缘,跟导演虞戡平、柯一正等合作拍电影,掀起MV歌舞风潮之前;更早于1970年代,在长安国中执教的5年间被封为「五冠王」,年年获「全省国中现代舞」比赛首奖,并挟此声势在1978年的国父纪念馆举办首次舞展「不要忘记你的雨伞」,两场演出共5,200人满座,为她赢得「台湾舞蹈界编舞奇才」美誉之前。
那是基隆的巷口传说。林家有个古灵精怪的小女孩,年年号召街头巷尾孩子向她学舞,组「巷子剧团」导戏,让同伴披着臭棉被,画票售票、搭台演戏,「我有这个魅力,很诚恳,」她笑着加重语气,「能让大家相信:这件事情是真的。」
「真的生活,可能都不是真的;梦里,才是真的。」林丽珍说自己从小就是个爱做梦的孩子,她爱歌唱、爱跳舞、爱画画,在创造中造梦,「你有梦,你才有动力,有过程,才有生命,才不害怕;没有梦,只有三餐,那就完了。」
这名72岁的编舞家仍活在梦中,而这个梦起于17岁暮春的一晚,地点在台北中山堂,那晚美国现代舞大师保罗.泰勒(Paul Taylor)携团首度来台公演,「他让我感动的不是舞蹈,而是态度。我好喜欢那剧场氛围,有种神圣感,第一次发现原来跳舞可以让人安静下来。剧场就是我要做的事情。」
热情的基隆,成了造梦的养分
生于1950年的基隆,成长于1960年代的台北,很大一部分,林丽珍被美国文化喂养了对世界与对自我的好奇。那是全球局势动荡,战火仍轰烈的年代,她出生的前两个月,韩战爆发,全球旋即进入以美国与苏联为首,所形成的民主与共产两大阵营敌对的紧张局势中。
「母亲曾说过,忘了是生我哥哥还是生我,她是自己生的。因为战乱,产婆没办法来,她把饭都煮好了,还得照料其他孩子,等到把脐带都剪了,整理完自己,一切都安静下来了,产妇才到。」林丽珍回忆。
她的童年基隆,是美军休闲娱乐的渡假王国。1954年,美国派遣第七舰队驻巡台湾海峡,美军顾问团来台协助建军与整备并设置「R&R」计划(注1),基隆作为停泊与补给军需的港口,涌入大量海军,带来异文化的刺激与灯红酒绿的繁华,美式文化正式影响了这座雨都的地貌与纹理。
这位爱一切创造的少女,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日常,远方的砲火没有影响到她,她在中西文化交流、现代与传统碰撞的日常琐事所透显的精神中,找到非常多乐趣。「那时的基隆很美,酒家女、舞女都穿旗袍、梳包头,眉毛修得细细的,每个都好漂亮。三轮车上,美国大兵抱着美女。小男生就在后面追啊!」
又比如基隆中元祭典,「七爷、八爷一出场,孩子又怕又爱追又想摸,一摸到就开心得不得了。」林丽珍瞇着眼睛笑了起来,她说,最精采的是7月14日八斗子放水灯,「哇,那个大水灯、小水灯,澎湃呀。人们会在后面喊,远方有船来接。水灯隔天是普渡,桌子一张接着一张,孩子从东边跑到西边,到处找人来吃饭,下午吃到半夜。」
后来,她将土地的记忆,织进了无垢舞蹈剧场的创团作《醮》(1995),「我喜欢人跟人之间的关系,应该是从中元祭典的记忆来的。那种环境的热情、愉悦,一直在我身上。」真实生活是她做梦的养分,而最开始,她的梦就只在一个小盒子里。
珍藏物的盒子,成了心灵出口
生在8口之家,作为家中排行第四的小孩,林丽珍在亲友圈之间颇负盛名,「爸爸很爱带我出门。我爱耍宝,当时还是个孩子,只要一跳,长辈们都会称赞,我对音乐也敏感,会去找音乐的关系,自己很进入状态。他们都说,哇,这个小女生跳舞蛮好看。」
但林丽珍童年家境并不富裕,父亲过世后,她得学着操持家务,课余工读。因为灵巧,她总被母亲指派最艰难的家务活,任务是要把各种家当塞进限定的空间中,方法是「把东西都解开、重整,每个东西都要卡到刚刚好,空间就跑出来了」。林丽珍说,这番「用最少的资源做不可能的事」的脑力活,是母亲对她最早的剧场训练。
她的生活出口是一个不准任何人碰的「小盒子」,放她画的漫画、珍惜的玩具,「这是我给自己留的一个心灵空间,大人不能乱碰,碰了,我会发很大的脾气。当时,只有这个小空间是我可以控制的,其他我都控制不了。」
她在这个小盒子里做梦,表达自己的情感。直到国中二年级前,林丽珍都保有画漫画的习惯,只要有绘画比赛,美术老师总鼓励她参加,也屡得名次,同学们则是她的粉丝,「同学们会给我纸笔,我画到都不上课,同学等看故事发展。早上5、6点起床画图,妈妈都以为我在念书。后来,她知道了,非常生气,把我的本子全撕掉了。」
讲起那个被母亲破坏的「小盒子」,这位一头华发的编舞家仍瞪大了眼,恨恨地握起拳。这是叛逆的中二生正式走入舞池的起点,「从此以后,我不待在家,就往外跑,疯狂地跳舞。」
哪里可以跳舞,就往哪里去
作为美军渡假王国的基隆,当时有许多跳舞的场所,「当年只要你开始跳舞,就有跳舞的朋友,就会找到跳舞的地方。」此时尚未正式学舞的林丽珍走跳各大舞会,跳起扭扭舞(twist)、小鸡舞(Chicken Dance)、吉鲁巴(Jitterbug)像个小陀螺,「那时不得了啦,一个礼拜7天,都在外面跳舞。」说起年少轻狂,她骄傲地有些傲娇:「跳到大家都认识我了,跳到这个舞会没有我,就很失色。」
她也去基隆海军俱乐部跳舞,当年,俱乐部是学习舞会礼仪的绝佳场域,穿着时髦的男女在舞池跳的社交舞有美军引入的吉鲁巴等,那是快节奏的摇滚社交舞,没有国际标准舞的各种规范,踩准了现场乐队演出的节奏就可以跳舞。但中二生哪有什么上得了台面的服装,「我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听到音乐,就冲下去跳舞。」
「哪里可以跳舞,我就去哪里。」回想起被称为「太妹」的历史,她笑:「以前人就是这样,跳舞是太妹,但跳芭蕾舞不是。」她只是顺从身体的热情与想像力,「我去这些舞会不是为了交朋友,我只是感觉有身体的情感必须发泄出去。画画这件事让我绝望,我的空间被撕掉了,我必须再去找一个空间。那是一种强烈想表达什么的欲望。」
欲望推着林丽珍去表达、去冒险,也跟林丝缎学舞,当时她也不识这位「台湾首位裸体模特儿」的响亮名号,只是看到新闻招生,就推开了舞蹈社大门,「当年学芭蕾,一个月200元。」当年,台湾基本工资为每月450元(注2)。「学芭蕾、学音乐,那都是有钱人家的事情。」
但母亲仍勒紧裤带,让青春期的女儿学舞。一进舞蹈教室,16岁的林丽珍发现同学都是小学生,她害臊地借妹妹的名字报名,「我说妹妹很胖,要订大件的紧身衣!其实那是我要穿的。最后再跟老师说,妹妹不跳了,我来跳!」后来,因负担不起学费,她只学了两个月。为了挣得一些酬劳,她自告奋勇担任基隆女中舞蹈比赛的编舞老师,获得了全校冠军,1年后,因学生家长赠送当年一票难求的保罗.泰勒演出票券,这位爱做梦的小女孩的「梦」,从此长出了具体的形状。
保罗.泰勒引梦
那些年,因美苏冷战战略,美国以教育交换和经济、军事援助的技术合作方式,积极对海外输出美国文化,企图拉拢中立国家。在中美断交前,美国几乎垄断了海外文化输入台湾的管道,同时,美国也积极派遣「文化大使」到国外,这些大使的身分非常多元,有大学教授、公卫专家、运动员、音乐家,也有编舞家,保罗.泰勒即为其一。
他在1960年代,风光地带着舞团到世界各地演出,影响了一票文艺青年,包括1967年的台湾,那是林丽珍所经验的第一场舞台作品,「改变了我的一生,让我有了想要去的地方。」当天晚上,林丽珍为了拿泰勒的签名,错过末班火车,差点回不了家,「火车走了就走啦,我不害怕,我好开心,我有签名呀!」回到家,严格的母亲罚她跪在厕所,「我也无所谓。后来,我跟母亲说,我要去跳舞。」
当时,囿于女子应该成家生子的时代潜规则,若要谋一份差事,则必须符合社会要求的「正当性」。那选择有限,不脱教师、公务员、会计几种,母亲自然对林丽珍也有相同的期待。国中毕业后,她被母亲要求就读金瓯商职,「那是我人生最痛苦的一年。」隔年,母亲带着她回学校注册,她只是踢了学校大门,转头就走。那自然是场家庭革命,但「心找到了要去的方向,就安定了下来」。
找身体比例尺,发展舞蹈语汇
稳定的心,成为林丽珍的锚。爱跳舞的「太妹」考上了中国文化学院舞蹈音乐专修科,「后来,朋友约我去舞会跳交际舞,我都不去了。」她学芭蕾、武术、国舞,艾文.艾利(Alvin Ailey)、艾文.尼可莱(Alwin Nikolais)、玛莎.葛兰姆(Martha Graham)的来台演出,她一场也没错过,并在外来文化中重新审视自己,「我们的身体消失很久了,在强势政治、文化,在西方的比例尺中成长,但我们不能拼命跟着别人的美学走,应该找到跟我们有关系的『比例』,身体的感觉,这很重要。」
后来的故事,我们都知道了。她回探身体,不师承任何外国舞蹈流派,编了许多舞,引领了许多学生。接着,她成家引退,拍电影,复出,成立舞团,以诉说鹰族兄弟Yaki与Samo、白鸟、祖灵故事的「天地人」系列,寻找属于自己的身体「比例尺」,发展出「定、静、松、沉、缓、劲」标志性的舞蹈语汇。
林丽珍抗拒「本土」、「台湾意识」、「东方身体」等标签,强调身体的养分来自跟土地的互动与生命的实践,「小时候,跟着海浪、跟着沙滩在跳,跟着浪潮在舞蹈。基隆的山跟海已经无形充满内心,身体充满浪潮的感觉,渗透进去,影响了身体的表达。」这位曾被评为「打破时间概念」(注3)的编舞家简单总结了自己的创作历程,「我们所有人都是古老的魂魄,不知道经历了多少生生死死。时间跟情感,生命最重要的就是这个。没有这些活生生的情感,就无法出现《醮》、《花神祭》、《观》和《潮》。」
(注)
1. 「R&R」计划全名为Rest and Recuperation Program,当时的媒体翻译为「休息复原计划」。
2. 参阅劳动部基本工资之制订与调整经过
3. 参考2002年法国里昂国际双年舞蹈节年鉴。年鉴中写道:「林丽珍的舞蹈仪式打破了我们对时间的概念。我们钦羡这缓走步醉人的、超越时间的美,也钦羡这些如雕塑般、凝练身体的现代感。
本文作者:张慧慧
(本文摘自《PAR表演艺术7月号第347期》)
《PAR表演艺术7月号第34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