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精选》台湾音乐剧产业的想像与实践

《当金莲成熟时》(张震洲 摄)

如果说歌剧是艺术导向、流行音乐是商业导向,那么「音乐剧」究竟是商业或艺术呢?

无庸置疑,百老汇属于商业,但兼具备非常强的技术层面与艺术性。一直以来,音乐剧就是在两者之间求取平衡。商业化听来有些世俗,但就因为商业化,百老汇音乐剧才能走向产业化并有更多经验的累积。百老汇的产业链相当完整,光是技术人员执照就有清楚的分级制度。当新的音乐剧准备制作时,可透过工会网站公开征才,清楚说明需要什么等级的技术人员,其他像是演员工会、乐手工会也十分完善。

在亚洲国家,中国及韩国则从90年代开始,引进百老汇的版权剧,并翻译成韩文、中文版。除了利用百老汇的品牌让观众买单之外,百老汇的原版制作团队会派技术人员来指导与交流,借机让本土的音乐剧工作者学习与练功,与国际接轨。这些版权剧的累积到一定程度以后,让韩国在近10年间,连原创音乐剧也开始大爆发,是非常值得其他国家学习的模式。

下文拟从纽约百老汇对「商业」与「艺术」的思考出发,并分析其他各国的经验,从中思考台湾音乐剧产业化的下一步。

老品牌遇困境,从电影化找商业出路

纽约百老汇及伦敦两地有历史最悠久的音乐剧,就像英美的其他文化一样,有着微妙的瑜亮情结。就我近几年的观赏经验,伦敦新的原创音乐剧,题材选择和音乐较为老派,或是说经典取向;百老汇则有较讽刺、新颖的题材,这跟他们的产业习惯和文化背景有直接关系。除了英美,欧洲最值得一提的就是法国了,根植于他们文化传统的舞蹈优势,法国音乐剧重视大阵仗的舞蹈编排,也有流行音乐化、商业化的倾向,《钟楼怪人》即为一例,不论在视觉及听觉上都十分讨喜。

另一方面,虽然百老汇有最完整的产业,但近10年也面临困境:大多是旧作重演或电影改编,原创新戏愈来愈少,这3年受到疫情影响,有市场和资金短缺的问题。近几年,音乐剧翻拍成电影,看似是音乐剧走向大众及商业的新出路,事实上,音乐剧电影制作并不容易,要将剧场语言转化为影像、镜头语言是相当困难的。如果只是将剧场画面直接放上影像,很容易流于只是在电影院看一首首的MV。

相较于剧场直接写实的画面,电影的镜头运用有更多可能,也必须有更多思考及设计。例如《芝加哥》(Chicago)的〈Cell Block Tango〉一曲,在剧场中的舞蹈及歌曲相当精采,但画面仍平铺直叙;2002年的电影版,画面从女主角在监狱睡觉开始,开头不规则的节奏,带上水龙头的水滴、走路、手指头打拍子的特写,之后慢慢转化为规则的持续节奏,接着进入不写实的状态,在各女子描述为何杀死情人时,穿插他们的回忆情景,以及监狱的日常如打牌、盥洗等画面,展现更丰富的魔幻虚实之镜头运用。

可以见得,要将舞台上的音乐剧转化到大银幕上,必得下一番苦工,也必须思考,并不是每出音乐剧都适合改编成电影,也不是所有题材都适合做成音乐剧。现今台湾做音乐剧需要预先思考用歌舞或镜头叙事的必要性,不应该为了音乐剧而音乐剧。像是德国就很清楚自己的优势,虽然他们的音乐剧较少,但那是因为他们了解他们想讨论的题材其实更适合用现代戏剧来表现。

台湾音乐剧发展两大困境:版权剧少、剧场生态限制

近几年,亚洲各国在音乐剧上表现亮眼,日本因其雄厚的动漫文化,有许多音乐剧由动漫改编而来,成绩斐然,甚至还能扬名国际。而中国、韩国借着90年代引进百老汇版权剧,培植国内音乐剧人才与观众,长年累积至今,最让台湾音乐剧工作者羡慕的是,他们每个剧或制作都可以演非常久。我在韩国看了2019年底到2020年初的百老汇版权剧《疯狂理发师》(Sweeney Todd),档期长达4个月,但票券开卖一天即完售,虽然有优秀的明星卡司,不过这样的成绩真的是经过长期经营而来的。

韩国音乐剧的成功有赖于政府、民间企业及演艺公司整合而来的产业链,但为何台湾无法复制这样的模式?仔细观察,台湾的版权剧很少,大多是原创剧,因此难以像韩国利用版权剧孕育更多观众及技术人员。原因之一在于台湾对翻译改编的版权剧之接受度还有待观察,韩国几乎什么都能直接改编、翻译成韩文,而且不用顾及文化差异,台湾顶多就只有中文的莎剧或是少数现代戏剧所做的翻译剧(例如:绿光剧团「世界剧场」系列、四把椅子剧团),而且还要经过转译,以符合台湾现今的社会与文化。

更主要的原因,是台湾的剧场生态与补助制度。与百老汇、韩国完整的产业链相较,台湾离「产业化」还有一大段路。台湾音乐剧制作目前以剧团为主,除了演员之外,其他部分较少公开征才,大多有固定合作的对象,作曲家即便不属于剧团,可能都还是有固定配合的习惯,但人才累积的制度就相对并不完善。

此外,在征件、申请补助及场地时,台湾的补助经费倾向于鼓励原创,却不支持旧作升级。再加上场馆少、演出团体多,在僧多粥少的状况下,拿到的档期并不长,以致台湾的剧组常常花了半年、一年准备一个作品,却只能演一至两周,相对于百老汇或韩国3、4个月的档期,是非常不健康的。主要演员也许还能靠6至8场的演出过活,但其他人根本不可能单靠酬劳生活,更不用提音乐剧比起一般舞台剧更需要排练期和资本,当一部戏上演了两周,好不容易口碑才正发酵,戏却下档了,没办法带更多观众进入剧场。

在演出场地的问题上,台湾大多是多功能场馆,其音响并不利于音乐剧。理想上,不同位置都要有同样的听感,但由于音响不够大又不够多,因此只会有单声道的质感,细节会被牺牲。百老汇剧院有非常多的小喇叭及点音源,会补偿该位置缺少的音响,让每个位置都能听到完整的频率,听起来就像来自台上的自然裸声一般。多功能场馆的乐池是为了歌剧演出设计,但音乐剧的乐团因为透过音响扩音,露天的开放乐池反而会让残响太大,加上有些乐器本身音量大,例如爵士鼓就不需要扩音,但会让前排观众听起来太大声,后排则刚刚好。百老汇的乐池像是封闭的录音间,所有声音会透过麦克风收音后再重新扩音,类似拜鲁特节庆剧院(Bayreuth Festspielhaus)的设计。事实上,韩国场馆大多也是多功能,近年他们会直接把乐团放在舞台上,不使用乐池,这也是台湾目前比较好的解决方式。

用小而美的制作,推进健全的产业发展

台湾音乐剧的优势在于社会自由和源源不绝的创作能量,探讨的议题五花八门,这些多元的题材也会激发音乐创作者更多灵感。可惜的是,台湾较缺乏对于音乐剧的音乐评论,大多着墨在剧本及演员上,关于音乐的讨论还停留在「琅琅上口」、「动听悦耳」等。事实上,音乐剧的音乐有非常多讨论空间,例如《汉密尔顿》(Hamilton)用嘻哈音乐来说故事; 《Hadestown》用纽奥良的蓝调及民谣来讲述希腊悲剧;或者《俄克拉荷马》 (Oklahoma)本来是50年代老成的管弦乐,在前几年被改编为7人乐队的乡村风格。国外对这些音乐剧曲风的形式美学、内容及结构都有相当篇幅的论述,这些音乐内容也会连带影响剧的表演能量、服装及舞蹈等。

大环境的改变或许还需要一段时间,但若没有办法将创作累积成为传唱或经典,对创作者或演员都十分耗损。然而如何形成产业规模?我认为,也许先将音乐剧规模缩小,或者直接将大规模的旧作改编为小规模,在小场馆寻求一、两个月的档期,把小制作做精致,借此养口碑、观众及市场。

重新诠释经典的音乐剧是台湾当下必要的推广工作,1出戏演过3、4轮以上,才能真正成熟,当观众够多了,才能从商业性过渡到民间、社区、学校,也才有机会有更多剧场演出,创造出健康的音乐剧产业。

本文作者:

口述/王希文(作曲家)

整理/张伟明

(本文摘自《PAR表演艺术6月号第346期》)

《PAR表演艺术6月号第34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