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书
散文
L,现在是台北时间早晨六点四十四分。我在五点十三分的时候便醒来了,奇怪的是再也睡不进去,明明下午还有工作要跑,但此刻我内心有股冲动,极想写信给你。
清晨的城市是蓝色的,不是鸽羽那样清澈粉嫩的蓝,而是某种晦涩的、暧昧不明的蓝,青灰色的云层背后仿佛隐藏着某种雷的预感,笼罩着每个行路之人。
我喜欢早晨,早晨让我感觉这世界假似又拥有了某种平等。每个刚刚脱离睡梦的人都是一样的:头发凌乱、眼神涣散、腹内空洞而情绪不佳。看那些走在街上的人们就知晓几分:他们或拎着红白塑胶袋,袋内装着油腻的廉价餐点,或夹杂一两包长寿牌香烟,穿着破旧的汗衫短裤、趿着拖鞋,双眼迷蒙着平庸的梦境的遗绪。
班雅明说过:「早晨不要空着肚子说梦。在这种状态下,醒来的人实际上仍然处于梦的魔力之中。」每个重复醒转的早晨,在饮下一大杯冰咖啡和吞食尼古丁之前,我也总挣扎于摆脱那转眼成旧的梦的残片,它将我往某个方位拉扯,心思脱离肉体飘游虚空,仿佛睁着眼睛在自己体内逡巡般地梦游。
我是多梦之人,夜复一夜的造梦者,那些梦境已然无可言诠,像海边的篝火,燃烧完毕后再不具有本来意义。那些光焰与热风、彼此追逐的焰舌,仪式结束后,一切灿美恐怖皆成空无。
像我们这种人,总是做着某个大梦,像私密的织衣揣在怀里,仅偶尔和信得过的人浅浅淡淡地提起。年轻时,我们梦想着年少成名,等到多年的尝试以后,我们仍旧心怀失败而不由衷地向往着功成名就。像我们这种人只能不断地不断地写字,要把脏腑血骨都呕出来化成文字,让世人看见──但他们究竟看见了甚么?这一点我和你都没有把握。我们只知道自己体内有一朵硕大夏花,几乎占满骨骼间的每处缝隙,当那花恣意无忌惮地兀自开放,你亦无把握如何掌控那馥郁毒香。
你离开的时候已是冬天,十一月的色泽如凋萎的鸢尾,空余一份美丽的幻觉。我整整昏睡了三个昼夜,不食不饮,猫在我脚踝旁打着圈子,我只是将自己深深地沉放于床枕,偶尔行尸走肉般起身喂猫、添水,恍恍惚惚地抽着烟,然后便又昏昏睡去。
我不知道要怎么样自己才能活得过你。初识你的时候,你相对丰满而我极度瘪瘦,但那时我便知道你已病了,即便你青丝披肩、面颊潮红,一双水灵透亮的猫眼总朝这混浊之城斜乜以对。后来,我们曾一起去过大稻埕霞海城隍庙,那时你身型已削减了好几分。你穿着素白T恤牛仔长裤灰球鞋,像一片被风忘记卷走的叶子,轻轻盈盈地落到我面前──那是六月或七月罢──总之是蝉鸣绵延的夏天,我们顶着炙阳一路从捷运站步行走去,大庙飞檐,堂宇之中神祇低眼,慈悲俯身向芸芸蚁生,你在巨大的灿金神身之前垂颈合掌,无声默念良久良久。我则在平安符摊位前流连,挑了好几只不同款色的符包:樱红赤金艳桃盈盈握在手心,好像便拥有了健康财富与爱情──L,我猜你仍旧心怀爱意,向着某人──或者纯粹向这纷丽又荒芜的滚伏红尘,因为你笑着从我手中抽走那枚桃瓣色的符绳,微微歪着头说:「这是给我的对吗?」我不知该说对更不能说不对,但我该如何去想像,你置身这般景况之下,怀中尚且犹抱着几分爱的可能?
我们都做过关于爱情的大梦,那么薄那么软那么柔软易破,像一个被吹胀得过大过圆的气泡,朦朦胧胧地罩住了大半座城市。气泡里的人懵懂地走路、进食,亲吻与拥抱,牵着以为将永远牵下去的手,并着以为要永恒偎靠着的肩。但你应该比我更早地看透了这一群瞬眼电露的伤心众生相,和一路行来磕磕绊绊的颠倒梦想。你应该是置身气泡之外者,一心清明剔透如冰石如水玉,但你从未返身背对一切,而是一往无前地投身浪波间,多么无谓又近乎无畏。我想我和你最大的不同,就是我没有你的勇敢──在这世界离弃你之前,把自己先行抹去刮除的那股勇气──换言之,我无法对自己残忍,你却如此懂得决绝与干净。
L,你走之后,世界好像歪斜了几吋,又似乎一步也没有移动。黑压压的人群每日每日踏着长长的马路,从城市的一段流徙至另一端,从一间房挪身至另一间房,弯着颈子不抬眼睑地敲着键盘,尽管整片窗景就在他们眼前毫无防备地展开……我领来的小猫常蹲在窗沿看风、看树,看午后的光影如何缓缓地洗过一整条乏人的闀陌。有时在失眠的深夜,心绪千徊万缠,滑开手机看见你在讯息列表中闪着上线的亮光,反复厮磨语词之后却仍仅仅敲出「最近好一些吗?」你总是淡淡地说道自己好多了,快要好起来了,我也就真的这么相信了,即使我从头到尾,全然都是错的。
你离开之前的那段时日,你将自己密密地缝成一只口袋,所有的病郁纠愁全都锁起不让人窥听,唯有当你愿意时方才从口袋中稍稍探出头,像一只静黠的猫咪,露出一双灵灵眼瞳咪呜而来,比如去年秋天我们约在咖啡厅碰面,你便得更瘦更薄像一纸玉兰花瓣裁压的人形,我想起你养的白肚虎斑猫,经常在IG上看见牠蓬毛袒腹、瞇眼沐阳的无忧身影,但总感觉一旦问起了猫就等于在问身后事,遂聊些日常的牢骚话,描点着那永无指望到临的模样完整的感情生活。「没有爱我没办法写。」忘记这句话是出自谁之口了,我记得你怨怼着语言的不可信,以及由语言的暧昧沟通的断裂所引发的一干炤情小恨,我们一边轻蔑着数落着写字的人,个个穷得脱裤又鸡肠鸟肚,心底却十分清楚,文字是少数我们能卷在舌底切切实实吸吮吐哺的甜蜜。若不能再写,你亦宁可不要再活。
这原本该是一封充满后见之明的信,并想着也许你会好奇之后发生的事情,但我愈来愈觉得困惑且无甚可言说。我只想说从去年冬天之后,我仍旧经常地想起你:听歌的时候,搭车的时候,打开纱窗对着户外柏油路的蒸腾热气抽烟的时候,或者,在捷运站出口碰见叫卖玉兰花的中年妇人的时候……在浓稠如汤的夏日傍晚的空气中,我经过那名卖玉兰花的女子身畔,一缕特别浓郁的香气攫住我的衣角并尾随好一阵子,久久不能够散去……甚至在这样微不足道的细小的时刻里,我依然想起你来,大约整整十秒之间,我想着你某一次轻巧抛来的弯眉和笑眼,像玉兰花的气息,擦肩之后又无预警地袭来,在近乎静滞的黄昏天光下,与人们背对背地、悄悄地走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