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精选》死了一个警察之后

「英勇殉职」不是警政高层能拿来宣扬的徽章,而是奇耻大辱的污点。它代表我们没能守护口口声称「最重视的弟兄」,反映的并非警察的英勇,而是警政的无能。(示意图/shutterstock)

警察一向习惯大事化小,把种种问题归因于执行者个人或底层管理者,刻意忽略其中的结构性问题。

「永别了,穆罕默德,我们会为你复仇。我们今天为你流泪,我们将让那些造成你死亡的人流泪。」──突尼西亚人,在穆罕默德‧布瓦吉吉的葬礼上

看着李承翰被刺的画面,我的心中满是问号。

为什么要他去处理这种补票纠纷?为什么他会站在那个位置?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去?为什么后续没有支援?为什么?为什么?……

所有的悲剧都不是「个案」

警察体系存在着很多问题:勤务编配、警力运用、安全观念、训练资源等等,也一直有人探讨当中的问题。然而,还是有无数警察因为这一些问题而倒下。

警政署长事后召开会议,表示要提升「执勤安全」及「执法尊严」。但为什么这些事情一直在发生?为何大家不愿重视执勤安全?

因为,这个制度并不重视。它让其他的价值与规则凌驾在生命之上,使我们相信所有的悲剧都是「个案」。

「你们警察好可怜喔!」每一次有人这样说时,我都充满疑问。

如果真的觉得我们好可怜,那为什么还要让我们陷入这种可怜的局面?当把种种问题都让警察承担时,警察就只能成为所有问题的祭品。

在李承翰案件发生后,台铁公司表扬员工「没有乘客死亡」,但在这过程中,明明死了一个警察,却仿佛与台铁无任何关系。至于要如何增进公共运输安全?却仍是将它推给警察,「要求警察提高见警率」、「增设巡逻箱」。

在台湾,似乎许多事情都变成警察的责任。

银行被抢了,是警察没有顾好银行。学校里发生霸凌,是警察没有进入校园巡逻。庙会造成的交通壅塞,是警察没有好好疏导的错。

然而在国外,他们不会把这些事情当成是警察要负责,甚至他们认为不该让保护公共安全的警察,帮私人企业收拾善后。

死了一个警察之后,我们更进步了吗?

二○一八年,日本东海道的新干线发生一起无差别持刀杀人的事件。事件发生后,所有的日本铁路公司不但增加保全配置,并规划保全一同乘车戒护。

他们还训练员工防身术,进行对抗歹徒的状况演练。司机与乘务员身上都配备强力手电筒与辣椒喷雾。车厢内也新增防护盾、刺叉与急救用品,让员工都熟悉装备的使用。而后日本政府进一步修改《铁道运输规程》,禁止乘客携带未包裹的刃物。

但台湾的铁路公司与警政署做了什么?事件过了一年,我们还看到列车长未配备防身喷雾的新闻。

死了一个警察之后,我们并没有更进步。

没有增加避免危害发生的制度与措施,只是继续让基层警察做这些无谓的工作,让原本应该承担责任的人回避责任。

众人继续高喊「维护警察执法尊严」,但也继续让基层警察处于毫无尊严与保护的职场。

我们应该守护的是「警察本身」,而非高层的「执法尊严」

然而,警察之死,不是执法尊严的问题,而是人性尊严的问题。

一审的判决结果出炉,郑姓嫌犯无罪,社会舆论哗然。

警政署公开表示「全体警察无法接受」、「呼吁检察官上诉,维护警察执法尊严」。许多人也纷纷涌入警政署的脸书专页,声援警政署的公告。

但我的内心感觉空虚、疑惑。

为什么警政署变成正义之师?警力不足、装备不良、训练不够,一个本该是台铁自己要处理好的逃票纠纷,却导致警察白白牺牲,这不都是警政高层导致的局面吗?

我完全不在乎警政署在我死后,找了多少律师上诉。我只在乎它在我活着的时候,给我够多的资源。

不要在我执勤的时候没有防弹衣穿、不要让我一个人面对危险、不要让我睡眠不足去处理事故、不要检讨我没有积极作为、给我足够的训练时间与课程……这些对我来说,价值超过所有抚恤金。

判有罪的话,就不会有下一个案例发生了吗?把罪犯枪决了,警察执勤安全就得到保障了?每宣判一件死刑,装备就升级、警力就提高、警察就更有尊严?

我们应该守护的是警察尊严,还是警察本身?他们口中的「执法尊严」,能保护基层员警面对现场的危险,还是只是满足自己的虚荣,并掩盖无作为的事实?

在台湾,七万个员警公民的心声,有人知晓吗?

在一些基层员警的眼中,警政署的公告,是多么让人心寒。它没有回答许多人一直在意的疑问,也没有回应许多人高喊的改革。

说要采购更多装备,结果连防弹衣都有问题。说要增加训练,结果地方政府还是没钱办训练。说要规划情境模拟,但实际上根本没有足够的配套,大家还是只能照套路走。

一边大呼司法判决不公,一边回避行政机关该有的责任。一边说要捍卫执法尊严,但实际上却不在乎员警的尊严。

高层只是一如既往地掌握话语权柄,继续代言「全体警察」,让各种不同的声音消失罢了。

在国外,警察机关就只代表着机关的立场。员警个人的言论与思想自由仍受到保障,更多是由员警结社,代表警察「作为公民」的立场。

但是在台湾,七万个员警公民的个人意志,就被一篇贴文给取代了。真正属于基层员警的想法,有人知道吗?

比起制裁犯人,我更在意基层员警该怎么办

我走进一间超商买晚餐。「警察被杀,居然判无罪。法院真的很可恶耶。」当我结帐时,店员这样说。

「目前也没办法,上诉可能就会翻盘了吧。」我耸耸肩。

店员愣了一下。他大概可能以为我会义愤填膺,觉得这社会没救了,全世界都对不起警察吧。

那么,我是怎么想的?虽然我也对判决感到困惑,然而比起要如何制裁这个人,我更在意的是,我们基层员警该怎么办。

如果我自己有上级所谓「警察尊严」之类的东西,它不会脆弱到被一个杀人犯给摧毁。

我对社会的期待、民主的期盼,不会被一个判决给颠覆。

挪威能,台湾能吗?

二○一一年的挪威,发生了他们自二战后最严重的攻击事件。

一名极端主义者安德斯·贝林·布雷维克(Anders Behring Breivik),在工党青年团办的夏令营持枪扫射,连同他在奥斯陆政府办公大楼放置的炸弹,总共造成七十七人死亡的惨剧。

但事发后,挪威人并没有要求要将布雷维克处以极刑,也没有指责彼此。

他们虽然在案发后发起大规模的游行,但仅仅是将花撒在道路上,哀悼那些无辜的牺牲者。

「让我们像过去一样关心彼此吧。」面对布雷维克的仇恨言论与暴行,挪威人不散播仇恨与制造对立,而是以正常生活和团结作为报复。

无论皇室与官员、媒体与人民,他们自己也发现挪威出现问题了。但比起如何处理那个疯子,他们更在乎彼此,并关心「我们的社会怎么会发生这件事」。

美国导演麦克‧摩尔(Michael Moore)曾拍过一部纪录片,访问儿子遭杀害的父亲,不断追问,他是否想要对布雷维克报复。

最终,那一位父亲打断了他。「我不想堕落到跟他一样,自以为有权利杀人。」

「对暴力的正确解答,是更多的民主与开放。」挪威时任首相史托腾伯格(Jens Stoltenberg)说:「如果一个人能制造这么多的恨,那想一想,我们团结,能创造多少爱?」

挪威的在野阵营也未对执政党进行攻击,保守党发表声明「我们都在哀悼」。第三大党进步党党魁表示:「这一天,所有进步党员都是工党青年团员。」

当然,挪威人不可能完全不在意布雷维克。二○一五年,他申请就读奥斯陆大学时,引起了轩然大波。

但最终校方决定让他就读,不过不让他进入校园或当面接触校方人士,而接受他的申请,也仅是为了维持学校的教育精神。「这是基于为我们大学考虑,而不是为了他。」

挪威人不会为了一个极端分子,改变自己的信念。

「现在挪威终于回到从前。我们不再是受害者了。」奥斯陆大学学生代表在接受BBC采访时如此说。

那么,台湾呢?

我们是否也能在事件发生后,关心我们的台湾怎么了?

我更想要关心我的同事们是否都能平安地下班?

我们的警政系统,是否能给员警更好的劳动环境?

我们的救护系统,是否能负荷现有的紧急需求?

我们的卫生系统,是否能让这些人获得最好的照顾?

我们的社福系统,是否能支撑这些家庭,不至于崩溃?

我们的司法系统,是否能公正审判与顾及被害人的权益?

我们的教育系统,是否能传播良知与公民素养?

……我们的台湾社会,是不是能一起团结度过难关?

我们能从自己的周遭开始改变吗?

如果我们羡慕先进国家的社会文化与制度,并希望台湾拥有那样的公民社会,我们是否能从自己的周遭开始改变呢?我想让台湾警察与社会有更好的想法与意志,不会被这些恶意所动摇。

当然,我也会担心自己成为下一个牺牲者。

我每天上班,也想着自己可能会在下一刻遭遇横祸。眼前的那个人,下一秒可能就会掏出一把刀来。可是,如果我在这里结束生命,对方到底有没有病、法院会如何判决,已经与我无关了。

对我来说,有充足的训练、完善的装备、能够支援的人力,同时大家遇到状况时都能保持警觉,并能拥有正确回应的体力与精神,比对方有没有被处死更重要。

如果我们愿意更早了解问题的原因,并及早建立更安全的制度,是不是就不会有更多悲剧发生了?

随意把人奉为「英雄」,是不合理且邪恶之事

随意地把人奉为「英雄」,其实是件不合理,甚至是邪恶的事。这表示我们把一切推给了那些人,自己却躲在安全的地方看着一切发生。

「英勇殉职」不是警政高层能拿来宣扬的徽章,而是奇耻大辱的污点。它代表我们没能守护口口声称「最重视的弟兄」,反映的并非警察的英勇,而是警政的无能。

高层真的知道基层员警想要什么?需要什么吗?他们其实可以做得更多,但为什么不做呢?

事件发生后,警政署大肆宣扬改革气象,并开会讨论基层员警的意见。

但那次的会议,我看一半就看不下去了。

我明白这场会议长官想要的是什么,也正如我一直明白的一样。他们不是想要「基层的意见」,而是想要「他们认为基层会有的意见」。

最终,警政署想守护的,还是他们希望的警察形象,那个不可侵犯的执法尊严,而在制度中的基层员警,却一直被忽视。

警察一向习惯大事化小,把种种问题归因于执行者个人或底层管理者,刻意忽略其中的结构性问题。

然而,这一些问题还是存在。

而不断累积的问题,最终让整体更为扭曲,并使我们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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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避免员警的悲剧再次发生,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他们的勤务结束了,但国家的义务可没结束。

(本文摘自《活得像个穿制服的人──我是警察》/宝瓶文化)

【内容简介】

我对抗的,从来不是警察,而是逼人为恶的体制巨兽。

想唤醒的,是警政高层、基层员警以及一般民众。

「英勇殉职」不该是警政高层拿来宣扬的徽章,因为它代表的是──

我们没能守护那些被他们称为「最重要的弟兄」。

当我结束最后一班勤务,回到派出所时,我都会松一口气。

每卸下一件装备,就像放下一道重担。

把枪放回枪柜时,我会觉得这是今天最有成就感的时刻──我没需要用到它,真是太好了。

我可以在出入登记薄,写下「退勤」这两个字……但,有些人已经没有机会退勤了。

【作者简介】

王惀宇

台湾警察专科学校二十八期、政治大学行政管理硕士,现为派出所警员,同时为警察劳权运动者。长年研究第一线警察实务与新兴公共行政理论,投书《苹果日报》、《联合报》、《自由时报》三十余篇,并受邀至各高中、大学讲座,个人Facebook文章亦常被各界引用。硕士论文《制服掩盖的血汗:基层警察的劳动困境与工作权保障》分析美、日、德各国警察勤务与法制,获得台湾公共行政与公共事务系所联合会2021年度最佳学位论文奖硕士专班佳作。

从事第一线警察工作超过十年,经历了各种人情冷暖,与其他警察同样活在绝望中:社会对于警察的敌视、漠视、无视,以及警察系统自身的黑暗,让一切的牺牲成为必然,而后被大众所遗忘。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我们只能这样?」「在成为警察之前,我们不也是人民吗?」他开始想要去改变这一切:写文章议论警政时事、公开露面接受媒体采访……不知不觉,自己被其他人抱着期待、被其他人抱着憎恶。但无论别人怎么看待,他始终没有变过,还是那个活在梦魇中的小小警员,与自己的绝望不断挣扎着。

为了让悲剧不再发生,为了让遗憾成为过去,为了让苦痛得到救赎,为了让记忆留下纪录,他拿起笔,记下自己的声音、写下他们的故事,想要改变五十年来未曾动摇的历史共业,希望让社会更了解警察、让警察与社会重新连结。

错误应被改正、努力应得报偿,想留给未来这样的世界──这是一个一线三小警员由衷的期望。

《活得像个穿制服的人──我是警察》/宝瓶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