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精选》光 依然存在

其实我没有那么大的能力,也没有这么大的理想,我只是比其他人更早、更大胆地,尝试用不同的光影。在我拍的电影画面里,我只是希望光影能说话、影像能动人、画面能传达如文字的魅力,我依然是那个站在塔顶边缘的摄影师。(图/ shutterstock)

光是所有艺术创作的泉源。光是一直在流动的,就像生命的时光一去不回。光让我们想到时间流转,想到生命易逝。光,只要一点点光,生命就有希望。

我的这一场乘着光影旅行的人生路,不知不觉进入回望的时刻。

一面还在继续往前进行,一面又被某种力量逼着往回看。

前方的路不知还有多长,回望我这过去的四十五年,忽忽有一种「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的情怀在胸口涌动。

二○一六年,我接任第十八届台北电影节主席,每年夏天必须停留在台北一个多月,于是有了时间和侯孝贤、倪重华等老友们相聚,当入酒三分,往事重提,微醺中拨开尘雾,就坠入了层层叠叠,绉褶从未熨平的往事。

「当大家都坐在飞驰的车上时,只有他一个人跟着车子后面。沿路欣赏着风景慢慢地走。结果走得最远的反而是他。」 小野写的,没想到一晃快四十年。

那年我二十九岁,一九八三年,中影派为电影《竹剑少年》的摄影师。

我生而逢时,正好遇到台湾电影的天空起风并卷动的年代。而当时在中影,我已当上摄影师,独立拍摄了多部纪录片,之外也拍了两部来台湾拍摄的港片《飞刀》,《又见飞刀》、《武之湛》,而在中影的编制上我还是摄影助理,《竹剑少年》是中影第一次指派我做摄影师的电影,可见当时中影对技术人员素质的高度要求。

张毅导演筹备《竹剑少年》时找我做摄影师,但中影还是非常不放心,另指派了摄影指导,每一个镜头都要由指导确认后才能拍摄。片子的场景是在绿岛,我们一边拍摄一边勘景,有天拍摄结束,制片安排搭乘租来的小巴车去灯塔勘景,但各部门需要去的人太多,小巴塞满人载不下了,摄影指导就对着我说:「阿宾,我去就可以了,你下车不用去了。」这时车上的同事都看着我,我心中想「我是摄影师啊!怎么能叫我不去呢?」心中泛起一阵委屈,也觉得很丢人,摄影师被请下车。我愣了一下想说些什么,事实上又能说些什么呢?

那时也没再多想就跳下车了。

反正绿岛也不大,小巴飞驰而去,扬起的沙尘撒了我一身,小巴渐渐远去,望着这一尘土弥漫蒙混不清的小路,未来人生的路会不会也是如此?转头一看,旁边是无尽的沙滩连着碧海蓝天的景色,这个画面太美了,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来!一个人快步往前走,想想摄影指导的安排也是对的,他有他的不得已,总不能让整组人耗在那影响工作。想起小时候,在外和别人打架,母亲总是先向对方道歉,说我的不是。沿途看海听海,天宽地阔,沾了一点脏灰的心情,顿时被洗得干干净净。

后来在拍摄灯塔的塔顶时非常困难,塔内空间很窄,塔顶四周有一小走道,只够一人走动,风呼呼地吹着,感觉随时就会被风带走;有一镜头摄影指导指示我,将摄影机架在灯塔顶端的护栏边缘处,先拍塔内擦灯的演员,再往右快速攀摇,同时镜头推进(ZOOM IN)到远处海边,聚焦在一群扛着木剑的跑步少年,塔上空间太窄, 我只能身悬塔外,拍摄这个镜头身体手臂的动作变换很大,有些高难度,而我一脚跨到塔外面,半个身体悬在空中,实在很难操控摄影机。当年摄影器材非常简易,没有稳定的油压齿轮机头,也没有电动的镜头推拉控制设备,一切都靠摄影师的一双手。我告诉自己,未经历风险磨难,怎么可能成功,没有付出辛劳的收获也不会甜美。何况上山下海,餐风露宿是摄影师的基本职责,若是这样都不行,还谈什么理想未来, 就趁早改行吧!

最后,我成功地完成了这一个画面,过了一关,从此信心也跟着提高了,心情从抱怨、不解,转化成感谢摄影指导给我的磨练。

生活中处处都有启示,有一晚上下着小雨,我们在一处山坡地里拍摄,需要在倾斜长满绿苔的岩石上架设摄影机,非常地困难,我试了几次都架不稳,忽然发现岩石上有三个不等距的小洞,勉强可以架设三脚架,没想到大自然所赐予无用之用的小洞,竟在当下起了关键性的作用。

滴水穿石,在坚硬的岩石上要穿凿出三个小洞,需要多长的时间以及多少水滴?而那三个小洞,又刚刚好能够在对的时刻,遇到一个需要它的人? 我当时有一个浪漫的想法,它在这山坡上等了我上百年,我们终于相遇。因我用了它,更确立了它存在的价值,我因它而明白了存在的意义。

那时我一心一意只想把电影拍好,用尽心思和力气也祈求运气。我很明白,万一这电影拍失败了,肯定被打回去继续当助理,最坏的结果就是再等几年,训练好自己,等下一次的机会。回想起来,绿岛那段海天一色的路程,当真既浪漫美丽又满腹辛酸,而即便辛酸,对于大自然的呼唤,我仍然无法视而不见。那仿佛就是我后来人生的预演,某种命运的伏笔。

从此以后,我就一直是那个爬上灯塔顶端,站在悬崖边缘,迎风而立的冒险者。最初是没选择,后来则是自己放弃了选择。

站在边缘是要提醒自己,只能往前走无路可退。

站在边缘,是为了不掉下去。

我的人生剧本一直是一个人,走了很远也很久;中影的十二年,从一个蒙蒙少年应时际会,参与了台湾新电影的初创行列。最早的《竹剑少年》、《单车与我》、《黑皮与白牙》、《策马入林》、《稻草人》、《童年往事》、《恋恋风尘》的十一年只算热身。

接着命运安排我去了香港,从零开始接受现实的挑战与磨练,之后来自异国的邀约接连不断,除了香港,我频频飞到越南、泰国、日本、法国、美国、加拿大、尼泊尔等地工作,甚至走进中国大陆的长江、西藏和可可西里无人区与内蒙古零下四十度的大兴安岭。年复一年飞到不同的地区国家,与不同文化的导演合作,如许鞍华、张艾嘉、田壮壮、王家卫、陈英雄、行定勋、姜文、吉尔布都、是枝裕和、宗萨钦哲仁波切……在世界各大影展中,从不同的人手中接过奖杯,最后回到台北接下台北电影节主席,让当时几乎停办一年的台北电影节如期举办至今,又从李安导演手上接任二○二二年金马奖执委会主席。

「李屏宾以一个人的力量,影响了台湾电影用光的观念。」摄影前辈、我的老师林鸿钟有一次在接受访问时,说了这句溢美的话。

其实我没有那么大的能力,也没有这么大的理想,我只是比其他人更早、更大胆地,尝试用不同的光影。在我拍的电影画面里,我只是希望光影能说话、影像能动人、画面能传达如文字的魅力,我依然是那个站在塔顶边缘的摄影师。

这些年我最渴望的事,从来都是回家。

台北的老房子一直都在。我有两个家,一个在洛杉矶,有妻子和儿女;一个在台北,是母亲一直住的地方。这里有恒久不散的母亲的气味,也放着我半生收藏的书画器物,但因为我的工作是电影摄影师,无论哪个家,我也只能来来去去,大部分的时间,我都在不同的电影里,在一个又一个不同城市中漂移,总是让我离家越来越远。

从小我住台北,家在凤山相隔三百多公里,那时对小小的我来看,就是天与地的距离,每年只有寒暑假可以回家。当时没钱买火车票,每次回家都是清晨四点多,天蒙亮由木栅走到台北火车站,当晚睡在火车站前的圆喷水池旁,第二天清晨买一张五毛钱的月台票进站,每次都是搭乘早上四点多的慢车去高雄,一路躲藏查票员,晃晃荡荡十几个小时,再转火车去凤山火车站。若是一切顺利,出站后再走一个小时的路回家,你说回家容易吗?服役海军三年,一半时间在外岛,一半时间在海上,在中影的十二年里,有一大半的时间是与母亲和家人住在一起,一半的时间是在外景地,最后两年我结婚有了自己的家;后因工作去了香港,我的家也搬了过去,陌生的城市,听不懂的语言,人生一切重新开始,香港十一年后,为了即将上学的孩子,又一次迁移到更远的洛杉矶,人生面临再一次地从头开始,从这时开始我飞向不同的国家工作。在我内心深处,我是一个时时刻刻都想回家的人,但我一生热爱的电影工作,却是一个让我回不了家的行业,像一个带着我天涯海角去漂泊的情人,收获光影与回忆的同时,也收获孤独与痛苦,不是只有忠孝难两全,人生的任何事情都很难两全。

光阴快逝如流水,四十多年来,我就在两个家与拍摄地之间游牧,随着电影的牧草而漂泊。我在所有找我合作的电影合约中,我都要求往返要经过台北,借此可以探望母亲;我思念家人,工作一结束先看望母亲,然后全力狂奔回我的家,每每与家人相聚一阵子之后,又总会有新的工作召唤,内心老是挣扎去还是不去。事实上也没有选择,纵使想留在温暖的家,最终还是要面对对家的责任,只能继续上路。

我的人生,简单来说,就是从一部电影到另一部电影,从清晨的微光到黑暗中仍然存在的光。

(本文摘自《光,带我走向远方》/皇冠出版)

【内容简介】

柏林影展、坎城影展、南特影展、亚太影展等各大国际影展最佳摄影奖得主 世界级摄影大师、「光影诗人」李屏宾 最感动人心的生命传记!

他的影像静水流深,凝炼动人。

他的镜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他说只要一点点光,就能探照唯美与魔幻。

他说只要一点点光,人生就充满希望。

他是镜头背后,最认真的那道凝视。他追光逐影,只要给他一点点光,他就能拍 下千言万语。他是光影诗人李屏宾。

从小,他就对布幕上的光影流动感到好奇,即使会被母亲罚跪,也要偷溜出去看电影。22 岁,他踏入电影圈,从此以后他的人生剧本与「摄影」结下了不解之 缘。27 岁,他正式成为一名摄影师,从犯错中累积经验,从经验中养成「真实、 简单、自然、动人」的用光哲学。

他与无数知名导演合作,他的步履遍及天涯海角,《策马入林》用层次分明的「黑」 展现戏剧张力,《童年往事》让灯光与泪光交织流离往事,《恋恋风尘》用光与色 的空镜诉尽「景物依旧、人事已非」,《花样年华》既写实又迷离的光影掩映秘密 情爱,还有《刺客聂隐娘》里转化书法与水墨,呈现深邃底蕴的光与影……无数 魔幻的时刻,就这样永恒停驻于他的镜头之下。

镜头之下是故事,是岁月,是信念,也是寂寞。他一个人,走了很远很久,而他 的最渴望,从来都是回家。于是他触目所及的风景,都成为了诗。于是那些倏忽 即逝的浮光掠影,终于被他一个人走成了身影……

【作者简介】

一九五四年生于台湾,第十二届台湾国家文艺奖得主,台湾电影摄影师。 省立基隆海专毕业,退伍后考入中影技术训练班,自八○年代开始即参与《策马 入林》、《稻草人》、《鲁冰花》等多部台湾经典电影的拍摄工作,并与侯孝贤导演 长期合作,完成了《童年往事》、《恋恋风尘》、《戏梦人生》、《南国再见,南国》、 《海上花》、《千禧曼波》、《珈琲时光》、《最好的时光》、《红气球之旅》、《刺客聂 隐娘》等多部影史经典之作。

八○年代末漂泊香港十年,并与许鞍华、王家卫、元奎、袁和平、姜文、田壮壮、 张艾嘉、刘若英、周杰伦、陈英雄、是枝裕和、行定勋、吉尔布都等世界各地的 导演合作,完成了《女人四十》、《咏春》、《半生缘》、《心动》、《夏天的滋味》、《花 样年华》、《小城之春》、《春之雪》、《父子》、《太阳照常升起》、《不能说的.秘密》、《今生,缘未了》、《空气人形》、《挪威的森林》、《印象雷诺瓦》、《爱是永恒》、《长 江图》、《相爱相亲》、《后来的我们》等脍炙人口的电影作品。 他的一生获奖无数,曾破纪录七度获得金马奖最佳摄影奖,并以《花样年华》赢 得坎城影展最佳摄影奖,以《长江图》获得柏林影展银熊奖,更以《印象雷诺瓦》 提名电影摄影界最高殊荣的美国电影摄影师学会第一届聚光灯奖,奠定世界摄影 大师地位。

二○○七年十月,挪威奥斯陆的「南方电影节」以其细腻写实的光影捕捉,与诗 意优美的摄影风格,颁予特别荣誉奖,并尊称他是「光影诗人」(A Poet of Light and Shadow)。二○一六年六月,MoMA(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为其举办「光 影之间:摄影的艺术」回顾展,也是 MoMA 首度为亚洲电影摄影师举办的专题 影展。

《光,带我走向远方》/ 皇冠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