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精选》警以食为罪

如果有一天,能够光明正大地坐在大家面前,吃着热热的食物……这样的愿望会太奢侈吗?我不知道,也不敢知道。(示意图/shutterstock)

只是因为穿着制服,连买东西都要遮遮掩掩。只是因为穿着制服,连吃东西都会被问罪。就算是买公务用品,还是要特地换上便服。

「我不知道我是一个奴隶,直到我发现我不能做我想做的事情。」──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美国废奴运动领袖

趁着查察时的空档,我走进勤区里的超商。因为要快速、方便地解决,当然不能买便当那种吃起来很麻烦的食物。我拿了两个饭团,再拿一瓶帮助吞咽用的茶饮,这就是我今天的早餐加午餐。

下午三点才要吃第一餐,真的是有点饿了啊。刚好前几天我发现一个不错的地方,就去那边吃吧。

辖区里面的庙,在它后面刚好有一个可以容纳一辆机车的小空地,旁边都是一些废弃铁皮屋,没有什么人会特意去那里,这样就能减少被人发现的机会。

我把东西放在机车座垫上,躲在墙角开始吃。但我每吃下一口,就赶快把东西藏起来,确定周边都没有人后,再继续吃下一口。

那天气温十一度,虽然饭团本来就是冷的,但我还是感觉愈吃愈冷。

如果有一天,能够光明正大地坐在大家面前,吃着热热的食物……这样的愿望会太奢侈吗?我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超商比家还孰悉

「民以食为天」,这句话念起来这么自然,但对警察来说,吃饭却是难如登天。

派出所通常会集资办理伙食,不过我们没办法每一餐都吃到。常常工作一忙,等你有机会上餐厅时,同事早就把饭菜收掉了。大多数时候也就干脆不吃,或是自己另外去找吃的。

也因为供餐时间固定,身为轮班工作者,实在没办法配合这些时间特地醒来吃饭。特别是上深夜勤时,都得自己准备消夜,虽然那对我们来说,应该算是午餐。

假如我身体不舒服去就医,药师说:「白色药包是早餐饭后吃,红色药包是晚饭后,而且注意不要熬夜。」我会感觉很困扰──究竟我睡到晚上八点醒来后吃的第一餐是早餐,还是我熬一整夜,在早上八点下班吃的那一餐叫早餐?

因为没办法吃到定时供餐,我们经常买外食。对警察来说,超商比自己的家还要熟悉。我走进超商买三餐的次数,比吃派出所餐厅的伙食多。

穿制服买东西,不是犯罪

不过,就算要买个餐点,对警察来说也是艰难的挑战。曾经我穿着制服在超商排队结帐时,一名妇人走到我后面,瞪大眼睛,盯着我:「警察也要吃东西喔?」我想就算找遍全世界,也没有不用进食的警察吧。

然而,警察买东西仍会被许多人用放大镜检视。就算我们当下没有任何案件要处理,在停车格停好车,跟大家一样排队,花自己的钱买东西,民众还是会觉得有碍观瞻而检举,有些长官就会因此惩处。

为了填饱肚子,我们要套上便衣外套,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低调地走到附近商店,买完之后,快步离开──对我们来说,在商店购餐好像是作奸犯科一样。

直到二○一六年,警政署在脸书上宣布同仁着制服购餐,督察单位不得任意惩处,大家才终于发现,原来穿制服买东西不是犯罪。

然而就算如此,许多同事依然会穿上便服去购餐。毕竟署长这么讲,长官不一定这么想。

虽然让你买东西,但吃东西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许多长官不喜欢看到大家在单位用餐。如果员警趁空档到餐厅吃饭,会被说是「违反勤务纪律」。如果发现值班员警去吃饭,就算值班台有其他同事在顾,还是会被说「擅离职守」。

有一次,备勤的学弟坐在办公桌前吃早餐,长官看到后,非常不高兴。

「你怎么在这边吃东西?」

「我在吃早餐。」不知道是学弟神经大条,还是他真的不知道在办公室吃东西会出问题。学弟的语气非常无辜。

「早餐不会在上班前吃完吗?利用上班时间吃早餐,就是在摸鱼!」

这么严重?不过,我之前也看过这位长官在办公室吃早餐。看来上班吃早餐算不算摸鱼,是以官阶来决定的。

「有时间吃早餐,不会出去多开几张单吗?绩效那么差,还敢说在吃早餐。」长官仍然不留情面地痛骂。

虽然学弟是备勤,任务是在所内待命受理案件,但都被这样说了,他也只能默默地出门。

警察是人,也需要吃饭、买东西

明明没有规定禁止员警用餐,但因为吃饭被处分的例子也不少。

二○一五年,永和分局有员警凌晨四点时值班吃饼干,被督察组长以「从事与公务无关之行为」记申诫,后来因为媒体报导被大肆抨击,分局才赶紧把处分撤销。

如果进食是与公务无关之行为,那么是否连呼吸也是呢?边工作边吃饼干的基层警员被处分,那么长官们在分局办公室泡茶、吃茶点,难道是与公务有关之行为?

尽管有永和分局这个例子,但还是有长官禁止员警在办公场所用餐。我自己也遇过分局长要求禁止在值班台饮食,理由是民众观感不佳。

「我忙到没时间吃饭,当然只能在值班时吃。就算用餐,我接电话、操作系统没有疏漏,也有警戒人员出入,请问这样子有影响到工作吗?所谓的民众观感不佳,到底是基于哪一份民意调查?」

没有人回答我的疑问。我至今依然不知道答案,但如果真有谁观感不佳,大概是这些长官吧。

甚至有些长官还会规定单位用餐时间,限制员警只能在某一个时段在餐厅用餐,其他时段在餐厅里都是「规避勤务」。

对勤务不断接续、没有休息时间的外勤警员来说,等于只要用餐时间排到巡逻之类不在所内的勤务,或者刚好遇到案件要处理,你就别想吃了。

这是外勤单位与幕僚单位的鸿沟吧。我们并不像他们朝九晚五、中午还有一小时午休。这些用餐规定,完全没有考量外勤的工作情境,只是依据幕僚的角度设想。

制服仿佛囚衣

只是因为穿着制服,连买东西都要遮遮掩掩;只是因为穿着制服,连吃东西都会被问罪。就算是买公务用品,还是要特地换上便服。

制服仿佛是我们的囚衣,为什么会这样呢?明明没有规定,为什么我们不能做?我开始不想要再配合这样的默契了。

上班时,我穿着制服去买冷饮、去咖啡店买招待长官用的蛋糕、去水果店买给督察的水果、去买修理枪柜用的五金。

下班后,我穿着制服进去超市采购晚餐的食材、走进图书馆找我要借的书。

我感觉很自在。其实没有多少人在意我,也不会有民众因为我穿着警察制服买东西,他的权益就受到侵害。

我只是穿着制服的人民,在合法范围内行使我的权利。

「你在准备晚餐?」站在冰柜前,一位妇人向我搭话。

这一次,我不会觉得尴尬了。

「没错。」我微笑回应。

活得像个人,并不是犯罪,不需要感到困窘。

警察没那么特别,就是个普通人类。

我们慢慢从鸽子变回人

过了好几年,经过各方人士的努力,台北市警察局在二○二○年制定〈外勤单位执勤勤务中用餐原则〉,正式告诉大家,可以在勤务中用餐。就算穿着制服、配戴装备,也不用担心会被惩处。

建国一百一十年后,我国(少数)的警察终于可以吃饭了。

不过,大家对于这一份规定还是充满不少疑问。为什么连吃饭都要报备主管?假如半夜要吃消夜,也要把主管吵起来,跟他说:「我要吃饭了」吗?而且,吃顿饭还要基层做成纪录,之后还要回报件数,非常复杂啊。

因此,过了好几个礼拜,依然没人敢做这件事。

但总要有个人去做吧?刚好我勤区查察没遇到查访对象,有一个空档,我就来试试吧。

我买了吐司与饮料,但大概五分钟就吃完的东西还要跟主管报告,真的有点尴尬,但总要给他们一个机会──也给我们一个机会。于是,我对主管说:「职担服勤区查察勤务,依〈外勤单位执勤勤务中用餐原则〉报备用餐。」

当我拿着还热的食物坐在超商的高脚椅上,心里确实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异样感。但终于不用再去阴暗的角落、不用再瞻前顾后、不用再心怀恐惧,更不用再对周遭的人抱持猜疑。

曾经只是为了生存下去的进食,对我们却是极大的罪恶,但现在我可以坐在灯光明亮的店内,面对人来人往的大马路,欣赏各式各样的景色,不疾不徐地吃午餐。明明还是一样吃着工厂生产的吐司与饮料,但却与往常有了不一样的滋味。

想跟一般人一样,其实也就只是这样的愿望而已。

虽然这个规定不甚完美,但我们慢慢从鸽子变回人了。

「绝对服从」的管理文化

上级说能穿着制服用餐这件事还不到一个月,就发生了一些争议。

在公文发出以后,便有长官觉得「既然已开放在外用餐,就不能在勤务中买回来派出所吃」,然后这就变成了新的督导重点。

这份〈外勤单位执勤勤务中用餐原则〉,它的订定目的是「为使员警能妥适、安心用餐」。它的诞生是为了帮助员警,而不是要限缩员警用餐。

如果员警觉得在派出所内用餐最安心,为什么会有问题?就现实层面来讲,也不会有任何餐厅比派出所更能确保员警的安全。

如果可以开放一般店家用餐,却说不能在派出所吃,实际上是把整个规定本末倒置,既矛盾且毫无道理。

有人向我反映后,也有社运界与议会的朋友表示关心。他们去询问警察局督察室,但却得到「没有违反规定」的答复。

这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警察局的政策,自己的督导官却不去遵守呢?这些长官是依据什么规范,认定员警违规呢?

也许,根本不需要这一些规定。

警政署特意订一个让大家买东西的规定、台北市特意订出可以用餐的规定,只是反映出警察文化有多么迂腐,以及整个警界有多么不重视人权。

何以这种基本生理需求,还需要用这么多规定去限制?还特地写一句「各单位应从宽认定,严禁任意惩处」。连原本应该是解除限制的〈外勤单位执勤勤务中用餐原则〉,都能成为新的控制手段,便是反映出警察组织的管理文化,仍停留在无目的的绝对服从,仅是为了表现权威而管理,而没有考虑到管理措施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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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根究柢,警察勤务追求的是什么?做出这些控制,有必要吗?它能提升警察的效能吗?

我多么希望无论管理阶层、基层员警、社会大众,都能意识到这件事:基层警察做这些事情,没有损害任何人,也不会影响警察履行职责,其实没有管制的必要。

要到什么时候,我们才能不用再去计较这些本来就不该烦恼的事呢?

(本文摘自《活得像个穿制服的人──我是警察》/宝瓶文化)

【内容简介】

我对抗的,从来不是警察,而是逼人为恶的体制巨兽。

想唤醒的,是警政高层、基层员警以及一般民众。

「英勇殉职」不该是警政高层拿来宣扬的徽章,因为它代表的是──

我们没能守护那些被他们称为「最重要的弟兄」。

当我结束最后一班勤务,回到派出所时,我都会松一口气。

每卸下一件装备,就像放下一道重担。

把枪放回枪柜时,我会觉得这是今天最有成就感的时刻──我没需要用到它,真是太好了。

我可以在出入登记薄,写下「退勤」这两个字……但,有些人已经没有机会退勤了。

【作者简介】

王惀宇

台湾警察专科学校二十八期、政治大学行政管理硕士,现为派出所警员,同时为警察劳权运动者。长年研究第一线警察实务与新兴公共行政理论,投书《苹果日报》、《联合报》、《自由时报》三十余篇,并受邀至各高中、大学讲座,个人Facebook文章亦常被各界引用。硕士论文《制服掩盖的血汗:基层警察的劳动困境与工作权保障》分析美、日、德各国警察勤务与法制,获得台湾公共行政与公共事务系所联合会2021年度最佳学位论文奖硕士专班佳作。

从事第一线警察工作超过十年,经历了各种人情冷暖,与其他警察同样活在绝望中:社会对于警察的敌视、漠视、无视,以及警察系统自身的黑暗,让一切的牺牲成为必然,而后被大众所遗忘。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我们只能这样?」「在成为警察之前,我们不也是人民吗?」他开始想要去改变这一切:写文章议论警政时事、公开露面接受媒体采访……不知不觉,自己被其他人抱着期待、被其他人抱着憎恶。但无论别人怎么看待,他始终没有变过,还是那个活在梦魇中的小小警员,与自己的绝望不断挣扎着。

为了让悲剧不再发生,为了让遗憾成为过去,为了让苦痛得到救赎,为了让记忆留下纪录,他拿起笔,记下自己的声音、写下他们的故事,想要改变五十年来未曾动摇的历史共业,希望让社会更了解警察、让警察与社会重新连结。

错误应被改正、努力应得报偿,想留给未来这样的世界──这是一个一线三小警员由衷的期望。

《活得像个穿制服的人──我是警察》/宝瓶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