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万畅销书作家变洗车工!重新执笔「一句话要来回修」:还是想写
▲「给我最后一次机会,我希望你们能够看见那些人、这些事──底层的声音,以及一切值得被看见。」(图/宝瓶文化)
这些年来被我刻意忽略在某个阴暗、潮湿的房间里头,不愿意去触碰的故事,始终没有停止在那房间里头呐喊。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妈妈一直教导我,用很粗俗的话让我深刻记住,「自己屁股有几根毛不要翻出来给人家看」。
有时候坐在洗车场的休息室沙发上,突然回头看去,看到的不是白色的、有点脏的墙面,而是那个漂流在这个人生的池塘的自己。开这个洗车场之前,一个小年夜的午后,我在家门口拿着海绵自己动手洗车,又冷又湿。当时我告诉自己,干嘛不给别人洗就好了?几年之后的元旦那天,或许前一晚跨年所有员工玩得太疯,只有我一个人上班。我洗着一台Audi A4的轮框,一样寒流来袭,气温五度,我的手都冒烟了。
外头是洗车风枪「呜呜」的刺耳嗡鸣,我转回头,发现自己还困在这个休息室里面,一样的阴冷潮湿,充满了噪音。这几年我亲自踏进这个地方,每一块拼图都是我亲手建构出来的,一个自己弄出来困住自己的城堡。从踏入社会之后,一直都充满了镁光灯,身处何地自我介绍都会让人称赞的自己,到一个社会低层的劳工,总是会有一些人、一些事缠绕在身边。
忘了介绍自己,我曾经是一个作家,一个出了第一本书就卖过十万本的作家。一个可以到中国很多城市宣传,上很多节目,到处演讲,还拍过广告的作家。一个参加书店活动,老板会过来跟我握手的作家。一个诚品旗舰店开幕的时候,去帮忙拍宣传照刊登周刊的作家。
现在,我的客人不会跟我握手,最多只会点头跟我说谢谢,因为我的手很脏,刚刚摸过轮胎油,下班前得用黑手粉用力搓洗才可以让指甲缝干净一点的洗车工。我不是从一个洗车工出身,写下一点东西变成作家。我是从作家变成洗车工,于是可以看见很多人们看不到的事情,发生在我们社会上。
那是用揣测、用田野调查都无法感同身受的身分差异,以及这个社会的诸多无奈。我可以看见很多人,那些对大多数人而言,只有一面之缘的帮你处理车子的施工人员,我相信人们不会轻易为难他们,也会客气有礼貌。仅止于此,礼貌,但没有交集。接触不过短短几分钟,而我与他们生活在一起,那不是用同理心就可以理解的世界。
就这样慢慢地趴低、趴低,一直到十年了,我几乎都要忘了自己是作家了,我才想着是不是该把这些事情、这些人的故事说出来。当作家的时候我知道这个世界有很多污秽肮脏以及无奈,但是我走不进去,也没能走进去。事实上,也没有人真的愿意走进去。后来我在这些地方打滚,脏污抹在脸上的时候,我发现已经擦不掉了,擦不掉那些污秽的、紧紧黏附在你指甲缝的污垢,怎么用黑手粉都洗不干净的无奈。
有一天我回过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看到过去那个自己的时候,我知道时候到了。我看见很红的综艺节目主持人,大声地说着自己挑选男朋友的条件,手指甲一定要干净,鞋子也要干净才能显得出品味。那一天我看着我的同事们,笑了。
当时其中一个员工叫做阿龙,从花莲过来台北,领有残障手册,脚上穿着干妈买给他、鞋底破了一个小洞的鞋子,跟我预支薪水想买一双不会湿的鞋子。但是你们知道吗?不会湿的鞋子就不透气,不透气脚就会闷着,很臭而且会发霉。
我以前觉得那样的鞋子不是人类应该穿的,就不应该发明出来,现在我知道,这种发明很有必要,因为阿龙很需要。因为我们很需要,而其他人不知道,这样的鞋子对我来说,最有品味,因为那让阿龙可以赚起自己的生活费,可以不必只靠补助过日子,会是一个有用的人。如同一双不会湿的鞋。
「老板,我想当一个有用的人。」这是阿龙亲口跟我说的。
后来阿龙离职了,突然地。因为我帮他保了劳健保,而带他从花莲过来台北的干妈,不希望我这么做,理由是会影响他的残障津贴。我查过所有资料,不会的、不会影响的,但他还是突然就消失了。唯一留下的是某天早上我到公司准备打开很老旧的铁卷门,除了刺耳尖锐的开门「吱嘎」声之外,还有一个塑胶袋,里面放了我给他的制服,洗过,不是很香但是洗过,整整齐齐放在袋子里,躺在我的铁门旁边。
我再也没看见阿龙。
我很抱歉没有跟他说,他已经是一个有用的人。所以我想把这些故事说出来,有些是对自己说,有些想告诉所有人。也许太久没有好好写作,一句话我必须翻来覆去来来回回修饰好多次才会通顺,但我还是想写,把这些年的事情,这些年的无奈苦痛以及憋屈都写出来。妈妈说,不要翻出来给人家看。
给我最后一次机会,我希望你们能够看见这些人、这些事。底层的声音以及一切值得被看见,我走到这里,希望能用文字替我自己,也替他们说说事儿。那些都在你我身边发生的故事。
★本文作者姜泰宇(敷米浆),摘自宝瓶文化出版《洗车人家》。
我不是从洗车工出身,书写后变成作家。我是从作家变成洗车工,慢慢趴低,变成蹲着的那群人。「我也是那个蹲着的人。或者说,谁也没有在这个世界站着过。」给我最后一次机会,我希望你们能够看见那些人、这些事──底层的声音,以及一切值得被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