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抄家者
我原以为借用谈话的体裁会使千头万绪的记忆得到梳理, 可没想到,仍然遗漏了许多东西,例如1968年的一个冬夜, 我妈妈曾被查户口的街道民兵当作逃亡地主带走, 还顺便抄了家。当时我们在成都没有落脚之地, 只好暂时租借九眼桥外红瓦寺的一处熟人房屋, 仅九平方米。
旧事重提有何意义呢?在时间的长河里,不同朝代都有挨刀的人,出血了,越淌越淡,你能辨别出血与血的差别吗?刀从伤口里抽出来,你能辨别十年前和十年后的凶手面孔吗?
混淆了,生锈了,在此之上,新一轮的国家强暴理所当然地拉开幕布 ……
廖亦武:2002年12月18日早晨六点多钟,天还漆黑一团,我刚入睡两个多小时吧,电话铃突然响了,并且不间歇地响了四、五分钟,接着,擂门声大作。宋玉惊得一弹而起,而我也相随着边提裤子边出卧室─这很像某部恐怖片里的镜头,电话铃和擂门声交织着,而室内主角如无头苍蝇乱转。
老威:你老婆没吓着?
廖亦武:她还算镇定。跟着我这种人,就得习惯和警察打交道。《古拉格群岛》的开篇,描述了若干捕人的场景。推而广之,宋玉见识过其中几种:例如回门婚宴之前,新郎眨眼间蒸发掉,只剩强装欢颜的新娘款待满座宾客;例如我明明与朋友相约烫火锅去了,却整夜不归;还有不胜枚举的神秘失踪......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给相关友人打电话探询丈夫下落,然后等待。所以,这次她很快恢复平静,对镜梳妆,准备上班。直到屋里站满了便衣警察,她方正面从带队的科长手里要过「传唤证」和「搜查令」,仔细验收,还笑咪咪地说:「『搜查令』也应该一式两份吧?」科长答:「就一份。」她质疑说:「咋会呢?商场买东西的凭条都一式两份,出了问题我好找你。」科长声色俱厉地说:「搜查不是逛商场,扣押的所有物证,我们都会依法给清单。」宋玉还要强嘴,我急忙拦住,让她快去上班。临出门,还把感冒药放在桌上,叮嘱我别忘了吃。警察对她的评语是:「小小年纪这么厉害!」
下午5点多钟,由于没弄到他们需要的证据,我被释放了。宋玉说,她作为家属准备在明早去「传唤证」标明的「抚琴派出所」依法要人。稍后几天,我们多次探讨平常无暇涉及的大问题,如「这辈子咋办」?如康正果、刘晓波、王力雄等朋友有理想有抱负有知识品味,而我只是个啥都谈不上的饮食菩萨,等等。我竭力狡赖,于是,曾当过学生干部的我家主妇站在床前宣布了她深思熟虑的结论:「你这种人根本不适合结婚。」
老威:你居然笑得出来。
廖亦武:生存如此艰辛,再不笑口常开,苦瓜的命就注定了。哪怕笑容只是面具,也要时时挂脸上。小时候,你我围观过多起死囚五花大绑,游街示众的群众场面,过一阵,啥都忘了,可某个刀下鬼的当众灿然一笑往往会留下来,并长期成为街头巷尾小民的谈资。所以,抄就抄吧,八个便衣,分两批闯进来,又能怎样,我还得笑。电脑被抱走,里面存有几百万字的文稿,而我心里想,他妈的,不管情不情愿,我都是中国唯一的专门为警察写作的文人,在一次次抄家中,他们拥有了一九八○年代至今的我的所有作品,包括情书、便条、获奖证书、老照片,甚至有从便纸篓里翻出的臭哄哄的废稿。
这一回,他们又荣幸地成为小说《活下去》第三次修改稿的首批读者,并且破译了《底层》和《冤案》的艰苦的成稿过程,重温了《死城》、《安魂》、《屠杀》和《古拉格情歌》,还能系统地研读相关的评论和新闻。
在这六十多平方米的空间里,搜查有条不紊地进行了三个多小时,阳台、客厅、书房、卧室及不少卫生死角,都细细地梳理过了。有两个小伙子待在书房迟迟不露面,我心怀鬼胎地赶去充任书架向导:「这是我姐姐,1988年死于车祸。」我客气地介绍完毕,就从他们手里抽回相框和其他照片。「我们不会要,」小伙子温柔地解释,并且补充一句:「其实你姐姐非常漂亮。」
我趁势重点介绍照片、字画、洞箫及部分名著,有意无意地干扰便衣的视线,但明察秋毫的眼睛依旧相中了境外印刷精美的非法杂志《倾向》全套,共九本,《今天》一本,若干徐文立、魏京生、刘宾雁以及中国民主党的文字资料。黄翔的书拿起来翻了翻,又放下了;那份《告全国同胞书》,他们不知从哪个抽屉里找到的,日子一久,我就忘掉了来源,「寄来的?」他们激动地问,「信封在哪儿?」我多年以来,就丧失了收藏信封的兴趣,所以感到对不住人民政府。
我只好用不断的赞美来变相表达由衷的歉疚,我说时代变了,警察同志也一改几年前凶神恶煞的传统造型,变得平易、细致而有耐心,这从抄家中能看出来;我主动把大叠的违禁资料往虎口里送,盼望能从牙缝里剩些零星;当他们提出把满地狼藉替我收拾一下时,我连说「谢谢」,其实是担心再翻出什么来。我甚至厚颜无耻地吹捧:警察比我这种害人虫更适合成家
(文转B9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