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蕭義玲/夏日黃昏
图/徐至宏
初时只觉得他骑得慢。
那种慢,界于走路与小跑步之间。因为必须控制车子不致倾倒,男生的车身不断左右歪扭。更靠近时才注意到,男生左手握一条红色棕绳,棕绳另一端是一只中型柴犬,牠正以一种比快走稍快的速度跑着。柴犬的浅棕色皮毛丰厚,微微风起,圈卷的尾巴摇摆如秋日芒草。
再往前几步,单车、狗绳与柴犬已一字排开路面,我决定加速超越了。但才跨出几步,便听到男生说话的语调,又自动放缓脚步。眼前,太阳似又微斜几分,天边山岭几朵红云浮漾,些些清风吹拂着郁积一整日一整身的燠热。
骑单车的男生像哄小孩般侧身向狗说:「波波脚步加快,今天运动量还不够。」说话时车龙头随之歪斜了三十度,几乎倾倒时,又赶紧拉稳,继续说:「波波今天上课很乖,跑完给你吃罐头。」我才想着很乖应该是指上课没发出叫声,一声尖锐煞车,便看到车身险险倒下,原来这只叫波波的柴犬忽然停步了。前方是微微上坡的碎石路,男生又吃力踩起踏板,一边叮咛:「波波不要停,加油喔……」狗的关节僵硬、步伐短少、缓慢,应该是老狗了。
短短距离,男生一直无法好好控驭车速,只见他不断扭着车龙头保持平衡,说着:「波波维持速度,不可以偷懒喔。」又是训诫又是提醒又是鼓励,波波像听懂了,不时偏转过头来,哈哈哈喘着气微笑着同意,但仍不专心,跑一会便往草丛嗅嗅闻闻,好不容易摆正的车身便又歪扭了,男生无奈也只能配合。我一路目睹他的驾骑艰难,不禁对他另眼相看。
每到毕业季,校园附近浪狗会忽然增多。我确实常在学校看过,白的黑的土黄色的,颈上仍有各式项圈,但已没了牵绳的狗。牠们有时站在路旁张望,有时往草丛嗅闻,不论是否取得足够资粮,从毛色、胖瘦与项圈新旧,可以约略判断牠们流浪时程的长短。或许不知该往何处去?这些戴着项圈的狗儿,眼神与脚步总显得仓皇,流浪时日未久吧。
溯源流浪,我想所有的项圈狗儿必然曾有错乱的一日:那日,狗儿醒来,吃食之后,便房里四处遛达,如常的家居生活。近黄昏时,主人唤外出,但今日有些不同,主人把牠叫上机车,摸头之后系上牵绳,要牠稳稳站好。车子发动,牠一路瞇眼享受风的吹拂,毛细孔全然敞开了,牠闻到清新绿荫,以着被宠爱的快乐。
「到了!」
牠向来是一只听令的乖乖狗。校园绿荫广阔,主人一定沿着一列榄仁树,引他往斜坡的那方宽阔草地走。沿路草屑馨香扑鼻,他本能地雀跃不禁,终于主人为牠解开牵绳,指着前方:「去玩!」牠立刻风似冲出,草地上纵情奔跑、翻滚旋转;每绕跑一圈,仍不忘回看。绿金色树梢光影下,主人以一种鼓励的表情微笑着,更玩开了。
宽阔草坪常有狗只驻留翻滚,这时必定有一只好奇的狗跑来,低伏前脚邀引游戏,两狗便宽阔草皮前后竞逐。幸福时光停格,放肆的玩乐,直至饥饿提醒牠回家时候到了,已红霞满眼。牠本能地气喘吁吁地奔回主人方向,远远张望,没人;靠近后汪叫,无人回应;再沿着草丛四处寻找,不见人影;天黑了,几乎哭声号叫,依然没人。
那个牵绳的人趁着牠和浪狗奔逐之际,偷偷溜走了。
但牠不了解这一切。
那便是我常常看到的校园画面了:项圈狗儿如无头苍蝇般乱寻奔窜,找不着主人,接下来便是时间迷航。再不久,校园会不见了牠的身影,牠应该已经从那片宽阔草地,溯至更远距离了。但失去主人的日子依然,有时雨细细斜斜下,有时阳光曝晒如火烤,可以想见牠的脚已踏过几处黄泥地,横过几条马路。再一段时间,雪白毛色必然已染脏灰,身上有了些脓疮印记。又熬过一个冬季,牠将因为过多眼屎而失去明亮眼神,路已愈走愈远,颈上的项圈已污渍破损。
当然这段时间,牠也会时时像那一只只公园绕走的浪狗,往垃圾桶一阵搜寻,若能获得残余便当的一些菜渣,便狼吞虎咽舔噬起来;困倦了,便寻石凳下一处安静角落歇息。夜深沉,睡意来临路灯亮起,牠可能会不自觉地卸除防备敞开肚腹,一如过往在家时光,直至一阵引擎呼啸,远处传来的其他浪狗呼号中,才意识到自己置身马路边。
牠不是浪狗,却是一只真正的浪狗了。
记得不久前曾在学校田径场看到一只大黄狗。那时,我正弯身作柔软体操,忽听到铁制裁判台发出登登登响,转身看,是一只正迅捷登梯的狗,牠沿着窄梯阶阶而上,至最高处裁判椅前站定,鼻头一番嗅闻抽动后,便静静瞭望远方。因为很少见到登高的狗,我特别仰头观察牠,牠的侧脸方敦,瞭望的神情沉着,一股英武之气。我又移动位置更仔细打量:牠的颈项有一条蓝项圈,色泽已斑驳黯淡,毛皮脏灰,应该流浪一段时间了,但一路登梯的俐落身影,一点都没染上落魄江湖的丧气模样。
接下来几天跑步都会看到牠的身影。慢慢地卸除了戒心,牠向我摇起尾巴来。一次我想应验猜测,喊:「下来!」牠果真一步步跃下楼梯;我说:「坐下!」牠身子一降坐定;再说:「趴下」,牠趴了;「握手」,牠熟练地左右手伸来轮替一回;「卧倒」,立刻敞开肚子翻转一圈。没错,牠是有人饲养的狗,甚至是一条受过登高训练的狗,只是有一天,牠的主人摸摸将项圈扣环解开,放开牵绳了。
接下来几天大雨,我未到田径场,雨停再去,已不见狗的身影,来不及用各种狗名测试叫唤牠了。
意识到出神,我与棒球帽男生距离拉远了。前方再往前五百公尺,便是学校后门了。我看到男生煞车,蹲下来和波波说话。暮色橙红,听不到说话的内容,但见男生从背包掏出一只碗,然后用宝特瓶倒入水,和波波一起坐在路边休息。告别时刻到了,我转身,知道必须快走,才能在天黑之前走回跟随之前的原点。但快走的半途中,我却忽现一念:还见得到那男生吗?有哪一堂课、哪一科目,我可以为他从头到尾坚持不懈的艰难驾骑,打上一百分成绩?但旋即又意识到这是多么无聊的发问──他何尝需求高分?他只是以上坡下坡的一路调速,陪伴着他所爱的波波。那不是遛狗,是一条人狗相伴的心路。
但是爱不长久,浪途艰难。这么大的校园,那么多戴着项圈的狗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