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显影‧记忆合唱
「如果你在别的地方想念你的家人,你看到海,就像看到你的家人一样。 那你想念你的家人,在夜晚的时候,你看到星星,就像看到你的家人一样。」──夏曼‧贝‧阿巴善(达悟族)
幕起时,黯黑中一束强光从后面射出,舞台纱幕映现出一张巨大的清代仕绅家族合照。喀嚓一声,切换成日治时期新港医师林玉锜的家族合照。喀嚓,1926年鹿港武庙炳钊完婚家族照,喀嚓,皇民化时期新港庄役场职员蔡干亨家族照。喀嚓喀嚓,1940年原住民日本兵出征前的家族纪念照、1947年二二八受难者黄妈典家庭照,喀嚓喀嚓,1944年杨梅吴金淼家族照、1950年邓南光全家合照……一张张台湾民间的家族容颜在舞台上闪现又幻灭。当锣鼓扬起,一只舞狮在巨大的家族合照景框中奔出,牠拖着硕大、绵亘的血红布身,宛如初生婴儿的纠缠脐带,起伏翻滚,想从苦难的母体中挣脱再生,又寓喻着即将迎向血泪创痛的历史未来。一场交集着唏嘘与惊惶,祷念与怀想的《家族合唱》于是登场了。
这一场林怀民称之为「台湾世纪末备忘录」的舞蹈是从「老照片」发想的。1994年他在嘉义故乡的「亲近新港」摄影展中,看见百余张老照片的搜集展览,展示了十九世纪末至今天的百年庶民史。会场中,民众扶老携幼驻足而立,地方耆老兴致勃勃地为年轻一辈解述历史,仿佛照片公诸于世,他们悲喜交集的生命才有了具体的证据。怀民觉得每张图像都与他血肉相连,极受感动与启发。他说:「活到快五十岁,初睹这些百年图像是全然新鲜的经验,不是怀旧,是『新发现』,生命突然有了完整的『记忆』,有了一份强烈而复杂的归依感。」
回到台北,他开始动用各种管道收辑老照片,从两千多张包容了不同时代各个族群的留影与风景中再挑出百余张,用它们搭起《家族合唱》的历史舞台。从大清至民国的遗留与沉默、日治到收复的宰制与变迁、撤退至安身的流离与颠沛、二二八到白色恐怖的惊恐与牺牲、解严至民主的冲突与期许……这些跨越时代的容颜与风景,就是一本「台湾」的家族相簿,断续映现着亲暱的姊妹、缄默的兄弟、相倚的友伴、血缘的家族、生命的坎坷、岁月的动乱与沧桑。不同时空的个体,不同时空的生命,就这样纠结成一条绵延缠绕的记忆线,在舞台上建构、铺陈开来。
舞台上的生命长河
然而老照片毕竟是安静而带有距离的,需要有活生生的话语才能有情感的连结。作家卢健英应林怀民之托,到全省各地作抽样的历史口述访问。从兰屿朗岛上的达悟族到散居四处的台湾人日本兵,从饱受改朝换代之苦的在地人到避秦南来,埋骨台湾的第一代移民家属、从政治事件的受难者到不满现状的年轻族群,他们分别以河洛语、客家语、国语、达悟语,缓缓诉说历史洪流中家族的冤屈与不甘,撞击与失落。这些素净、诚挚、感伤或惶恐的喃喃嗓音衬托影像发声后,舞台上有了纪录写实般的生命与力量,闻者莫不动容。
于是舞者一一出场、就位,他们在空荡的舞台上静立、摆动、抽搐、跳跃、滚动。在那样宏巨的映像与口述中,他们微小的身姿宛如生命的蝌蚪细胞一般,在这些历史人物的血管中流窜,佐证了逝去又生生不息的生命律动,灵活、刁钻的身体,充满震人的能量。舞者们持续地作出洗脸、刷牙、洗发、洗澡、游泳等日常动作,好像通过这些行为可以抵制与梳洗历史的创伤。
如果影像是这出舞作的身体,声音是它的血肉,那么舞者就像它的神经与魂魄了。舞台上这三种元素持续交错、融合,时而牵制,时而游离,预留了许多想像空间。林怀民最擅长的是他总能运用素净的灯光、动作与音像效果,搭构起一座令人屏息、赞叹的舞台剧场。《家族合唱》有十七个场景段落,不论是描绘或重塑一组记忆,当影音与动作留驻,真实和幻象并存的瞬间,它既联系了时代、历史的情节,令记忆诠释历史,又质疑、披露了诸种人间世相,让记忆打扰当下的生命。
女性的独舞是《家族合唱》的重要特色。怀民说,台湾是个女人。从荷兰殖民到明郑、满清、日治,到国民政府迁台,台湾人民从未有发言权,只像是被送作堆的旧时代弱女子,悲情而无奈。然而,在台湾近代史里,也充满了坚韧的女性。丈夫满腔热血或无妄地消失后,女人咽下苦楚,勉力持家养大孩子,同时活下来,在新的时代里宣述了教科书与媒体不曾记载的台湾历史。
台湾人的心灵风景
《家族合唱》首演于1997年。十四年后,资深舞者李静君仍然是「黑衣」这个独舞者,举手投足的精灵与悸动,充满神韵与力道,这个角色国内不作第二人想。此外,陈秋吟的「长发女孩」、杨仪君的「白衣」、刘惠玲的「新娘」、周章佞的「牡丹」、黄珮华的「还愿的妇人」等角色,皆描绘了时代女性在凌虐、对峙中的生命遭遇,她们在阿尔沃‧佩尔特(Arvo Part)庄严、哀戚的弦乐声中,逐渐交织成一种净化与升华。
王维铭与吴义芳,这两位已离团的资深男舞者特别归队,再次扮演《家族合唱》首演时的角色。王维铭在「洗澡」中的受难者独舞,显现了老舞者的从容与大器。吴义芳通过「烧王船」乩童的精彩演绎,将亡魂信仰与祈愿追思,引延至幕终时的救赎与认同。
「把尊严还给逝者,我们才能拥有尊严。」林怀民说:「世纪末的『家族合唱』无关政治,是人性的感怀,是一场台湾人的心灵风景,一场庶民的祭礼。」
在人人言说百年庆的岁末,重睹林怀民十四年前的这出舞作,将更具纪念与象征意义。这是台湾近代史上一首伤逝、缅怀的漫漫夜歌,更是一堂台湾岛屿住民都应该补修的生命功课。经过这支舞作的洗礼,或许我们能重新面对前人的伤痛与坚毅,感悟生命的不舍与勇气,然后继续勉力向前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