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堵桥头药店江 4

散文

传统大家族消失之后,小家庭资源不足,而国家又财政拮据,公立长期照护服务势必杯水车薪,未来我们的子女所面对的困境会更为严峻。我告诉自己:为了给下一代留喘息的空间,要及早学会接受衰老与死亡。

长住护理之家期间,公公经常因为发烧、胃出血尿道感染、肺炎等毛病半夜急诊,都靠大女儿女婿夫妇紧急前来办理住院手续、聘请看护。有一次情况危急,医生召集家人商讨要不要抢救?情深义重的儿子坚持要救,相信父亲终有清醒的一天。那一次真的把公公救活了,但是他并没有脱离植物人状态,大女婿、小儿子反而比他先离开人世。

最后,公公得了胆结石,医生考虑要开刀。剩下的三个姐弟们互望一眼,做了艰难的决定:顺其自然吧。于是,两个月后,公公在加护病房溘然长逝。家人的反应出奇地安静,甚至木然。

护理长说:「木吉阿公最后那两天很辛苦,可是你们已经那么尽力……。这样的结果,也算圆满吧。」

二姊夫的坚持下,我们在加护病房为公公助念佛号八小时。我暗自祈愿:公公的灵明长期为病躯所蒙蔽拘囿,在摆脱躯壳后,他的灵魂可以获得自由。可惜,八小时之后,插着鼻胃管的公公容颜僵硬依旧,并没有变得柔软。

同一天,婆婆因小中风住进同一家医院。她已轻微失智、无法站立、开始洗肾,没有一个人敢告诉她公公的噩耗大姑小姑请来小阿姨,但小阿姨也找不到机会说出实情。两天后,才出国一周的外子从美国奔丧回台,满堂子孙聚集在婆婆的病房。环顾四周,婆婆不疑有他,觉得理所当然。

最后还是由外子开了口:「妈妈爸爸过身了。我这趟回来,是来替爸爸办后事。你要不要趁爸爸入殓之前,去看他最后一眼?」

婆婆既不惊讶,也不悲伤。眼睛直视前方,定定想了很久。众人屏息

终于,她缓缓说:「好天好天的,去看看吧」。大家如释重负,推轮椅簇拥着她到简易灵堂去。她看着丈夫遗体,眼眶红了。

做七期间,子女怕婆婆太受刺激,不让她去殡仪馆。她透过医院旧识偷偷表达心愿,女婿才知道她的心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带她到灵堂致哀。她大哭一场,了却这一世夫妻因缘

公婆向来不清楚儿子的交游。如果公公灵前有知,这是唯一一次,儿子在外面的世界,像画卷一般历历在他眼前展现。守灵期间,总统、副总统、五院院长、内阁阁员、国民党主席、立法委员基隆市长、法鼓山方丈……陆续前来拈香。家祭室里里外外摆满白色蝴蝶兰百合,将近五十盆,花香流溢。在小小的八堵,这场丧礼可能空前绝后。

冒着大雨前来致意的,多半是外子的同事、同学、朋友,与公公素昧平生。他们主要是来慰问生者,而非吊唁死者。还好,还有邻居、亲戚和中药师公会江姓宗亲会友人,他们真的认识公公;而他们,也才是能为他盖棺论定的人。

当警察的姪女婿,在灵堂徘徊了许久,定定看着遗像:「以前我带小孩去看他,他一定拿东西给我们吃,免费给我们药。叔叔他人真好!」

一位慈济师姊睁大眼睛说:「他是叫阿木牯吧?我还记得,他讲话声音好大!……小时候家穷,我常半夜发烧,妈妈背着我到药店敲门,你公公免费拿药给我,救了我好几次命……」

他们的回忆,唤起了我们的记忆。灵堂中公公的遗像,用的是他已经发病后的照片,表情僵硬愁苦。在制作怀念影片的过程中,公公盛年的影像大量涌现,他微笑、咧嘴笑,有如美好时光倒流。我们对他的思念丰富起来,不再停格在他的最后七年。他走了,但在我们的回忆中复活了。

为了是否收奠仪,婆婆的意志又再度和子女拉锯。婆婆坚持要收:「阿木牯一世人都在跟人红白帖,那些亲戚邻居都收过他的红白包,为什么他死了我们不能收?」但儿子坚持反对:「我有那么多同事旧属,一收起白包来,岂不是在敛财?」折衷之道是:收下几个亲友白包,以向婆婆有所交代;灵堂外贴上「恳辞鼎惠」纸条,庞大的丧葬费用,由大女儿申请公教人员丧葬补助支应。

告别式只有家祭,没有公祭。小灵堂中坐的五六十人,都是至亲好友。当司仪祭文念到「门庭萧索」时,我的泪水终于开始奔流。

许多留下言语事业的人,即使生前大放光芒,死后也一样进入永恒的黑暗,被人遗忘。而那些没有留下多少言语、事业的人,一生默默无闻,更难在历史上留下痕迹。

但是,若非有默默无闻的人,曾以善意温暖某个角落,让人念念不忘,把这支善的火把传递下去、点亮人间,这世界又岂有真正值得纪录的历史可言?

谨以此文,纪念公公江木吉先生、婆婆江陈勤女士。(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