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堵桥头药店江 1

江木吉、江陈勤结婚照。(李淑珍提供)

江木吉夫妇主持儿子江宜桦夫妻婚礼。(李淑珍提供)

药店江——和安堂药房老板江木吉。(李淑珍提供)

民国七十年代,宜桦和我陷入热恋。我们每星期见两次面,每三天写一封情书,情感如胶似漆。但不知为何,他谈恋爱小心翼翼、讳莫如深,完全瞒着家人,连电话也不敢在家里打。直到他这段感情有充分把握后,他才决定向我介绍家人,让我有心理准备。

坐在植物园的小溪沟边,他打算告诉我一些不太愉快的往事、一个贫贱家庭百事哀的故事。还没开始,他先讲结论:「我好喜欢我爸爸!」

初到男友的药店老家,四周青山绿水,令人心旷神怡,可是老屋偪仄湫隘,和男友明亮而深沉的气质很不相称,使我暗暗一惊。

那是栋瓦顶砖造平房,两侧街屋紧邻。药店门口的八堵路是公路省道,背后是通往基隆的铁路,就做生意而言,是不错的地点;但大卡车风驰电掣、火车轰隆轰隆,镇日不得安宁。进门有传统药柜,兼卖中西药。店面后隔出分别为一坪、二坪大小的房间,再加上站起来会碰到头的小阁楼,勉强算是有三间卧室。厨房身兼浴室,煮饭、洗澡烧热水使用大灶,全户只有一个水龙头。厨房角落有间独立厕所,内设抽水马桶,是屋里最现代新颖的设备。男友童年时代,一家八口都挤在这里。国中时期,家里攒了些钱,才在不远的过港路买了一栋旧楼房,半嵌在山洞中,废弃的楼梯还有地下水汨汨冒出。

──「贫贱忧戚,玉汝于成」,我到很久以后,才了解这句话的意思。

后来,八堵路拓宽,老屋被拆,药店改建,新居外墙贴着红色瓷砖,正面看来有二层、背面看来却是五层楼。白底黑字的「和安堂药房」招牌不变,依旧矗立在八堵桥头。 药店的老板江木吉(民国23年-104年)那时年近五十,头发半秃,笑起来和善腼腆。外头的人叫他「药店江」,熟人则唤他「阿木牯」,后来成为我的公公

印象中,公公总是在干活。药店每天早上七点多开门,晚上十点关门,在这段漫长时间中,他不是在晒药磨药、捣药、切药、包药,就是在擦拭通柜桌椅、橱窗玻璃,或是拿着拖把屋前屋后擦地。奇怪的是,他觉得终日劳动理所当然,我不曾听过他叫孩子帮忙。只是累得扭到腰了,会挨婆婆数落:「又在擦了,又在擦了,干嘛整天擦个不停!」

做事勤快、事必躬亲,是阿木牯从小当学徒养成的习惯。民国38年,他还在念小学,三兄妹就跟随母亲从福建平和逃难渡海来台,和曾在泰国、加拿大行医的父亲江娘追团聚,在八堵桥头安顿下来。「他很聪明,以前都读第一名」,他的母亲张哉这么夸赞。可惜阿木牯来到台湾之后,没有机会继续念书,只能跟着父亲学把脉、做药,靠着读报自学。

他勤勤恳恳,不烟不酒,又生得白皙体面,后来父亲把药店传给他,似乎理所当然。但是当矿工的哥哥怨恨父母偏心、命运不公,经常藉酒闹事,威胁父母、弟弟,家中从此鸡犬不宁。我到江家时候,这出家庭伦理连续剧的第一部已经结束,但是第二部、第三部……,还要陆续上演。

公公的脾气真好。即使生气拉长了脸,他反反复复就是那句:「这个人,无意无思!」「无意无思,这个人!」好像找不出更凶的字眼来骂人。脾气好,除了天性使然,或许也与他既有强势的母亲、又有刚烈的妻子有关。

说来有趣,他的姻缘,是个牵猪哥的人牵线的。这位仁兄欠他母亲钱,还不出来,于是权充媒人,为他安排相亲。他随着母亲搭火车一路晃到贡寮,再经过漫长的跋涉上山,一眼看上了年方十九、聪明能干的鸡母岭女子陈勤。母亲没有异议,十多天后他就把她娶入门。

接下来的故事,出现了歧异的版本。婆婆骂媳妇不孝,脾气不好,心高气傲,对翁姑摆脸色。媳妇说婆婆重男轻女、偏疼大房长孙,不高兴她头两胎都生女儿,不帮她坐月子,害她产后三天就得碰冷水洗衣服,惹出后来一身病痛。……

两个女人争夺阿木牯,也争夺药店的财务主导权。大房长孙恃宠而骄、赌博喝酒,婆婆、小姑一味姑息,不断供输金钱,让媳妇咽不下这口气。

成为夹心饼干的阿木牯,努力当孝子、做好丈夫,事事隐忍,委曲求全。毕竟,若不是母亲坚毅不屈,怎能下田养家,又带着他们兄妹逃难?而若不是妻子聪明硬气,怎能帮助他以小药店挣出楼房,又逼出两个孩子念台大?

为了避免火光四溅、这个家庭四个孩子利用「善意的隐瞒」保有自我空间,每个人都怀藏了一些秘密。真逼不得已要说出实情,也一定要透过相对中立的第三者做中介、间接沟通。──齐家之难,不下于治国,外子早有体验。

如果说人子、人夫的角色让阿木牯压力沉重,当慈父则似乎是他的本能。他不善言辞,不太会和孩子谈心事,可是他的爱如泉涌,源源不绝,不求回报。(──是不是因为,既然妻子扮黑脸,所以他可以放心大胆扮白脸?)

年轻时他还有些意气,曾经一巴掌把小女儿打出鼻血,为此一辈子后悔,不再向孩子说重话。小女儿念五专离家外宿,他送她去淡水住校,结果女儿没事,倒是他自己一路流着泪回家

尽管自己不会教孩子功课,但他重视孩子的教育,尊敬学校里的老师。碰到中秋节,他会邀请只身流亡来台的老师到家里吃饭,以慰乡思。这样的态度,加上妻子的严格管教,让孩子对课业不敢轻忽。

他曾经希望长子继承药店,但见孩子喜欢念书,对切药、包药没有兴趣,只好作罢。好吧,既然儿子爱念书还考上建中,那就准备读医科吧。偏偏儿子竟然在高二下转入社会组、以政治系为第一志愿,闹家庭革命,还请出老师到家里说项。他反对无效,只能叹一口气,放手成全。

虽然他的母亲、妻子都重男轻女,但我看不出公公自己对四个子女有「大小心」。有十来年,他自行研发出治疗骨刺的秘方,远近驰名,他每天都到邮局去寄送药包,手头变得比较宽裕。那些年,也正是子女出国念书、成家立业的时候。他尽心尽力支持女婿创业,还帮女婿还债;哪个人婚姻不顺、事业失意,家里永远不差那一两副碗筷。

家人头痛、牙痛、肚子痛,只要向公公说一声,不多久,药包就端端正正放在柜台上,等我们自己去拿。他也爱屋及乌,每个月亲切腼腆地唤我:「淑珍!……」拿四物丸、枸杞、黄耆、红枣、当归……,给我调养身体。我们每半个月一次回八堵探望,离开时总是提着大包小包;拜拜供过的水果、五花肉、白斩鸡……,每个子女都有一份。

也因为有家族代间协力,我们才可以勉强度过窘迫的成家立业时期。──试问,有多少公婆可以容许媳妇如此任性,结婚生子后读博士班,长期不事生产,一直念到38岁毕业才开始工作赚钱?

我们夫妻在国外读书生子,虽然有奖学金,但每隔半年,公公总会寄钱来接济,「给我的孙子上好一点的托儿所」。我们回到台湾生下妹妹,他和婆婆又抢着照顾,不怕小孙女每晚半夜哭得惊天动地。更不用说,如果不是公婆早年一点一滴攒钱买下台北一层老公寓,我们到今天恐怕还是无壳蜗牛,或要背负沉重房贷。

只是,公公为长孙亲自取名、期待甚殷,后来却发现他有高功能自闭症,让公公束手无策,难掩失望。

火车呼啸经过药店后方,小男孩总要奔到窗口张望。阿公抱怨:「又在看了,又在看了,有什么好看?!」阿公拖地板,孙子跟在后面玩水管,弄出一大滩水。他没好气:「又来了,又来了,手怎么那么贱!」相对来说,阿嬷对这个孙子比较回护宽容,令我十分感激。

公公的生活乐趣,上街买菜是一桩,大块吃肉是另一桩。

他敬天畏神,供奉神农大帝、观音菩萨、土地公和江氏历代祖宗,每天上香供果,每月初二、十六「做衙」拜拜。拜拜就得准备三牲,家人也可以趁机打牙祭。

因为妻子身体不好,骑摩托车到市街采买是他的工作。上街的日子,他一出门就是大半天,把市场绕遍,买得兴高采烈。回来进门时大声吆喝:「安童哥回来喽!」这么一来,少不得又被妻子数落一顿:「买那么多菜,要吃到什么时候!?」还好,尽管她抱怨连连,依然手起刀落,斩鸡煎鱼烫肉。而他只要抽闲坐下来,囫囵吞几口饭、嚼几块肥滋滋的猪肉,就感到非常满足。

不论平时或年节,「吃饭」是大大小小回老家时的主要活动。很惭愧,我煮菜的外省口味,让公婆、小叔都吃不惯,所以主中馈的重责大任,一直是由婆婆扛起。每次回去省亲,餐桌上总是鸡鸭鱼肉,让我们大快朵颐。但公公自己工作忙、个性急,总是匆忙扒几口饭就赶着去招呼客人,几乎从来没有从容吃过一顿饭。

有一回我只是路过,没有打算留下来吃饭,无意间扫视到餐桌,这才发现:平时两老在家吃得非常简单,菜头汤、卤猪肉就打发一顿。我们习见的满桌菜肴,是他们为招待子孙娇客而专门备办的。

婆婆是家里的生活轴心,掌控发言权,只要我们回家,话题永远绕着她的情绪、意见与健康状况打转。公公的存在像是背景音乐,被大家看作理所当然;那块基隆市长颁发的「父教典范」匾额,悬挂在药店与饭厅之间的梁上,大家习以为常。──我们很少意识到,公公一生就是不断付出,把自我压缩到微不足道。(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