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證原爆的新聞人(下)日裔美籍記者中島覺與他的「矛盾獨家」

史上第一位于广岛现场报导原爆事件的合众通讯社东京通讯员中岛觉(右)。左图为民众伫立于长崎原爆后的天主教遗址。 图/美联社、Hiroshima Peace Media Center

她立刻将脸朝下扑倒在地。她说听到可怕的爆炸声而起身后,看到城市各处都升起直至天际的白烟。她说自己随后尽可能快跑回家,因为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神奇的是,她并未遭到原子弹的紫外线(ultraviolet rays)灼伤。」

—中岛觉(Leslie Satoru Nakashima )

过往,世人多以为广岛原爆第一位现场报导者,是威尔弗雷德.伯切特(Wilfred Burchett),事实上,合众通讯社东京通讯员中岛觉(Leslie Satoru Nakashima)才是史上第一人,也是首位提及核辐射副作用的记者──他早在8月22日便进入广岛,并于5天后发出〈我所见到的广岛(Hiroshima as I saw)〉一文,该文提及死亡人数超过十万,「每天都有人因为辐射而死。」而他自己甚至也受到核辐射影响,「我可能吸进了铀,因为我感到食欲不振,并且十分疲倦。」

尽管该篇报导刊登在《芝加哥每日新闻》、《洛杉矶时报》等十余媒体版面,但这仅千字不到的文章,却遭诸媒体回避掉敏感叙事,而《纽约时报》仅置于第九版,并以配稿暗示日本仍在进行政治宣传。中岛觉的报导或许因此失去其应得的历史地位与新闻价值。

然而,比起威尔弗雷德.伯切特及乔治.惠勒(George Weller)这些出于「记者本能」只身挺进广岛、长崎现场的记者,中岛觉的目击报导,则带有私人目的,故文章也以「我」为出发点——中岛觉是1902年出生于美国夏威夷考艾岛(Kauai)的日裔,亦即「二世」(Nisei),而父母皆是广岛移民,在战争时期带着两个幼子回到故乡,故原子弹落下时,他的家人正在广岛。

这些「二世」的父母在战争爆发前,前往美国开创新机会,在日本袭击珍珠港、美国加入战场后,又因为具有双重身份,而出现认同与归顺的挣扎,并且必须在美国与日本之间做出选择,形成一种来回移动的趋势与轨迹。中岛觉的父母亦然,他们认为当时的日本已成为帝国,或许有较好的发展机会,故做出洄流的选择。

中岛觉的日籍妻女也在广岛——原爆发生两周前,他才将自己的妻女送去父母身边而已。因此,比起追逐新闻,他更渴望知道的,是亲人的安危。

合众国际社东京分社重新开张后,中岛觉继续于其担任新闻记者,此图摄于1960年代。 图/合众国际社资料照

1945年8月30日,中岛觉于广岛撰写的报导发表于檀香山星报(左)及纽约时报(右)。 图/Hiroshima Peace Media Center

▌双重身分的自我冲突,不只他被迫面对

正是因为中岛觉的日本血统,让他得以跨过日美两国的封锁线,进入广岛,但同样也因其身份,让中岛觉于战时处于日美两大强权对抗的困境,产生国籍认同与冲突的问题。

而中岛觉面临的问题,几乎是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所有日裔美国人共同的处境:他们要不是被送往集中营拘禁,要不就是面临美国国内的族群羞辱,即使决定回到日本,亦会被当成他者,遭到霸凌。前者可能加入美军打仗,或是成为语学兵监听日方通讯,后者则可能被日本政府征召上战场,有时甚至有兄弟在战场上以敌军身份相见的景况。

目前已有许多作品描述战争时期日本移民的经历,例如日本作家山崎丰子所写的小说《两个祖国》,又或者美国历史学家帕蜜拉.罗特那.坂本(Pamela Rotner Sakamoto)调查多年完成的非虚构作品《白夜:两个祖国、五个手足、三代日裔美国家庭的生命故事》。

这两本被翻译引进台湾的虚构以及非虚构作品,这些作品皆是在庞大的档案史料上,进一步进行许多口述访谈而成,人物情节固然有异,但历史框架与实际状况,却高度一致--同样借着一个因战争而分崩离析的日裔美国人家庭呈现彼时的历史:这些「二世」必须要透过效忠「祖国」,甚至进一步参战,才能保全自己。但讽刺的是,若兄弟各自效忠一个国家,就可能在战场上以敌人姿态相见。

山崎丰子所着小说《两个祖国》(左)及帕蜜拉.罗特那.坂本的作品《白夜:两个祖国、五个手足、三代日裔美国家庭的生命故事》(右)。 图为两本著作之书封照。

二战期间,超过12万名日本移民和日裔美国人被送往美国西部的营地,因政府声称他们可能密谋反美。图为加州一个安置日裔美国籍孩童的幼儿园。 图/美联社

值得玩味的是,山崎丰子是于1978年夏威夷大学工作时得知战时日裔美人的遭遇,萌生研究念头,而帕蜜拉的起点虽是东京,但故事中的福原家族最后落脚于夏威夷檀香山。

更重要的是,山崎丰子的小说透过男主角天羽贤治作为美国战略轰炸调查团(U.S strategic Bombing survey)一员的身份到达广岛,见证其遭到原子弹毁坏的样貌,而其情人椰子则是出身广岛,在战后随家人返回故乡,遭到原爆副作用伤害,最终死亡;帕蜜拉笔下的福原一家来自广岛,同样在战时回到这座城市,见证到灾祸的发生。

如最开头所述,中岛觉的经历,也大致雷同:父母自广岛移民夏威夷,于战时将两个孩子带了回去(中岛家有11个小孩),并在故乡遭到原爆;而他那些留在夏威夷的兄弟,则面临了被拘捕至集中营的危险。

看着这些作品,研究了中岛觉的经历后,我不由得产生个问题:为何这些故事的集合点都是广岛?

书中都已清楚指出:一九二○年代初,就有超过两万五千名来自广岛的合法移民住在美国,远超过日本其他地区。广岛是日本知名的「移民县」。山崎丰子在《两个祖国》中,也有类似的暗示:

此外,根据统计,在广岛原爆发生之际,有超过 3,000 名日裔美国人居住在广岛市,另有超过 10,000 名日裔美国人居住在广岛县。这代表有成千上万的日裔美国人及其家庭遭遇广岛原爆轰炸或承受其后果。

《两个祖国》中,出生在西雅图的美琪,四岁时便被送回广岛与祖父母同住,始终无日本国籍,面对原爆不免愤恨,

相较而言,中岛一家算是相对幸运。不过,中岛在报导中仅提及母亲与其他日裔美国人,却未提到父亲。人在檀香山的弟弟们读到兄长的报导后,已心里有数:父亲死了。

在夏威夷考艾岛的哈纳佩佩,日本移民的坟墓区及纪念碑。中岛觉两个在婴儿时期就过世的弟弟便葬身在此处。 图/ResearchGate

▌中岛家为什么移民到美国?

19世纪末,中岛觉的父亲中岛与之助以契约工身份前往夏威夷考艾岛。由于当时夏威夷迅速扩张的蔗糖园亟需劳动力,夏威夷国王卡拉瓦拉(Kalākaua)与日本明治天皇签订了合作协议,得以引进日本移工。根据统计,约有28,691名「官约移民」前往夏威夷,其中有四成来自广岛,主要是单身男性,合约有三年。这些日本移工打算趁这三年赚取足够的财富返乡,出身广岛仁保的与之助,也是其中之一。

中岛与之助是前往夏威夷的第一批「官约移民」,但他并不孤单,除了弟弟同行外,还有许多同乡。他生长的仁保是个小渔村,居民原捕鱼为生,但宇品港的兴建取而代之,村民因此失去生计来源,只好搭上前往夏威夷的移工船。据国际政治关系学者袖井林二郎的研究:第一艘开往夏威夷的移工船上的945 名移民中,有220 人来自广岛县, 其中就有150 人来自仁保。

与之助的弟弟三年约满即返乡,而他自己则留了下来,与因婚嫁从广岛移居而来的タケノ结婚生子,成家立业,开了铁匠舖,当起了铁匠。但与之助夫妇始终无法取得美国国籍。(注1)虽说如此,中岛家的孩子却补足了遗憾──1924年,日本《国籍法》修正之前,出生于日本的移民后代,因属人主义自然拥有日本国籍;夏威夷于1898年后即采属地主义,故于该区出身的孩子,即具美国国籍。换句话说,中岛觉恰好在这个时代过渡期出生,具有双重国籍,从而有了政经地位向上流动的机会,不仅不需如父母只能劳动一生,还可以借着教育挤身中产阶级行列。因此,中岛觉中学时代就移居檀香山(Honolulu)求学,并且加入了棒球队。

左图为1934年的檀香山。右图为1934年,在美联社东京支局担任通讯员的中岛觉(左后方)与从夏威夷返回广岛的父母Takeno和Konosuke、妹妹Yaeko和弟弟Henry的合影留念。 图/美联社、Hiroshima Peace Media Center

然而,第一次世界大战过后,美国兴起了一股排日运动,保守派发动废除双重国籍的主张,也几乎同时,美国日本协会领导人向帝国议会建议修改日本国籍法,让在美国出生的「二世」及其父母拥有放弃日本国籍的权利。 1925 年 7 月 7 日,23 岁的 中岛觉失去了日本国籍。

但这对中岛觉来说没有什么问题,他认为自己就是美国人,日后还在报导中承诺自己「会为这个国家而战」,别无二心。此时,他已高中毕业,经历过几份简短的工作后,成为檀香山星报的记者。

1933年,他在檀香山星报工作期间,前往日本、满州、朝鲜旅行,而中岛与之助与妻子也在此时返回广岛。

中岛觉在旅行无中写下他的东方见闻,陆续于檀香山星报刊登。尽管其游记书写生动,却也不乏对日本帝国的赞扬,甚至,称赞满州国铁路的兴建是重要的人道工作。这样的报导方向,引起夏威夷韩裔的不满,他们批评中岛觉的言论危险且具破坏性。

然而,正也是因此类报导,让《日本时报》总编辑主动邀请他留在东京工作──像中岛觉这样带着西方背景的日本人,格外受到扩张中的帝国重视,因为这些「二世」可以凭借流利的英语,对世界宣传日本帝国的伟大。

中岛觉接受了这个工作,几年后,他又转为美联社东京支局通讯员──也是美国通讯社第一位日裔新闻记者。他的事业本该一帆风顺,却因日本偷袭珍珠港,令他顿时陷入困境──尽管在日本娶妻生子,却已不具日本国籍,这使得他不得不每年申请特别许可,才能留在日本,但就在美国宣战后就在美国宣战后,美联社东京支局立刻遭到关闭,支局长与其他工作人员被日方拘禁。

1941年12月7日,日本对位于夏威夷的珍珠港海军基地进行偷袭作战。 图/美联社

▌被迫将育养自己的国家,视为敌人

12月8日,就在日本轰炸珍珠港不久,特高突击了中岛的住所,搜遍了每一面墙,以及屋内任一吋角落,他们拿走了中岛觉的打字机与相机,却没有逮捕他。中岛觉虽保有自由,取而代之的,是特高的持续监控与骚扰。

而中岛觉留在夏威夷的弟弟妹妹,此时,对美国人来说也是「敌人」。依据帕蜜拉的书写,珍珠港事件事件后几个小时,联邦调查局干员便开始「猎人行动」以追捕所谓的日裔颠覆者。联邦调查局的扫荡行动与对美国对日本态度转趋恶劣同时发生,日本移民在经济竞争上的潜在威胁,在这个当下具象化成迫在眉睫的日本侵略。驱逐日裔与日本移民的趋势日渐加强。故如同山崎丰子的小说,也如同帕蜜拉的调查案例,中岛觉留在夏威夷的弟弟,高中毕业后,不得不加入美国军队,以示效忠。

而在太平洋这岸的中岛觉也必须做出选择,「我发现自己处于一个进退不能的境地。他们说我是日本人,所以我不能出国。但他们也说我是美国人,所以我找不到工作。」为了摆脱困局,中岛觉不得不回复其日本国籍,尽管他依然保有美国国籍,但成为日本公民一事,即意味着他将被育养自己成长的国家视为敌人。

1942 年 2 月,中岛觉开始在同盟通信社的外务部门工作。这家通讯社在当时被认为是可与路透社竞争的国际新闻机构。

同盟通信社成立于1936年,可以说是因应军国主义日本的国家言论统制而生──尽管日本政府多次强调同盟通信社是「全国参与的报社的自治型共同机构」,绝非新闻的统制机构,但事实上,同盟通信社每年都接受政府大量的补助金,并接受内阁总理大臣签署的《援助金指示书》,其中规定了报导的目的与方向。

1945 年 8 月 10 日,军人于纽约时代广场欢喜地阅读报纸。报纸中载明:「日本同盟通信社广播报导,昭和天皇宣布接受《波茨坦公告》,同意无条件投降。 图/美联社

原爆的幸存者被迫承受可怕的后果,包括辐射影响和心理的巨大创伤。图为广岛原爆后的市容照。 图/美联社

「我鄙视这份工作,但我无法辞职,因为没有其他养家糊口的管道。」中岛觉给前老板的信中说道:每个月仅领到三百日圆的低薪,只做日文与英文的翻译与复印工作,显得微不足道。而其他「二世」之所以受雇,仅是因为具备英语能力,但不受信任,也没得到任何需要负责的工作。与此同时,警察继续监视并跟踪他。

如前所述,中岛觉在天皇宣布投降、战争终于结束后,前往广岛确认亲人安危,并发出了现场报导。隔年二月,亦即战后,他前往横滨的美国领事馆想取得返回夏威夷的许可却遭拒──依据1940年的国籍法(Nationality Act of 1940, Section 401(a) of Chapter IV),他在让自己取得日本国籍的同时,就已失去美国公民身份。然而,这一切都是当时环境所迫,非他自身所能选择。于是,中岛觉仅能在东京度过余生,所幸,他再度回复美联社驻外记者的职务,直到1973年退休。

然而,自1945年踏上被原子弹摧残的广岛开始,年复一年,中岛觉都会在广岛原爆纪念日或其他相关机会,前往广岛,持续追踪这座城市的变化。「虽然广岛已从灰烬中重生,但35年前我亲眼目睹的破坏景象却在我眼前闪现。」

中岛觉认识的人们都仍带着痛苦的回忆,因此,他在文章中如此总结:我和这些幸存者都会同意,广岛原爆经验绝对不能再发生(There must be no more Hiroshima’s)。」

2009年8月5日,日本广岛迎来原子弹爆炸64周年。在日本广岛和平纪念馆,一名小女孩驻足在显示广岛原子弹爆炸时刻的大幅照片前。 图/新华社照片

注1:1790年,美国国会规定外国人归化入籍只限于「自由的白人」,从而排除了奴隶。将近一个世纪后,到了1870年,美国南北战争结束五年后,先前的奴隶才有资格成为公民。但是,从1868年开始就合法移民到夏威夷的日本人,和中国人一样,仍然被排除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