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梯之上
散文
雨季来了,兜头罩面而来的细碎雨丝,台湾春季的符号。这些因循节气而年年反复出现的记号,在每年出现的时候总会带上一点缅怀的气息,呼唤历年来在这个时节所发生的事情。地下道的米色磁砖因年月泛黄,缝隙填满了脏污,伞下水珠、行人潮湿的鞋印密密铺满了走道,黄色灯管有气无力的亮着,光线穿过布满灰尘与蚊虫尸体的玻璃外壳,勉强留下一点疲软的微光,让人觉得潮冷,肌肤没来由浮起一片疙瘩。吸饱水气的潮湿空气,每一口吐纳都沉重吃力,踩上湿滑的阶梯,鞋底与地面摩擦传来了刺耳的水声,响亮的摩擦声穿过幽暗的地下道,撞击到另一端的墙之后,在窄窄的走道间回荡。阴暗的黄昏日光穿过地下道的出入口,把阶梯染上一层怪异黏腻的暮色,把乌云投入仰望出口的双眼,把郁郁的天色剪成一片薄薄的方形,轻轻地贴在眼睑上。
去年某个初春早晨,我也走过一道长长的阶梯,那是在世界被囚禁之前,某片遥远晴空下,从平地攀往天空的阶梯。那时早晨的空气仍是凛冽清新的,路边尽是枯黄色的草,远看却带点隐隐的绿意。那道石梯指向天空,顶端的鸟居框着一片发着光的蓝天,铁制扶手渗出一点点锈斑,石板上一道浅浅的裂痕,犹盛着早晨降下的水气,薄薄的苔绿从裂口中漫了出来,不规则的小白点印在石板上,细看才知道是一片片细碎的花瓣。一排白梅沿着石梯,花朵错落钻过围篱,在微微刺目的日光下看不甚分明,有种日光凝结在枝头的错觉,在微风轻轻带过花木摆动之时,才知道是花瓣缓缓飘落。
在越过那道石梯的瞬间,像是越过了整片蓝天,也越过了寂寥与冬季。阳光下,满开的白梅如此热烈眩目,毫无保留霸占了每个人的视野。枝垂梅柔软的枝条轻轻拂过脸颊,鼻尖飘过一缕淡香,沿着窄窄的石子路穿过梅花林,我坐在盛开的花树下喝一杯热甘酒,花瓣轻轻地飘落杯中,与乳白的酒液融在一起,一仰头便能把微甜的初春都饮下。
带着寒意的风轻轻一卷,满天白花纷纷扬扬,像把整个天空的日光都揉碎,发着光的柔软碎片落在人们身上,那一瞬间游人们都笑了起来,纷纷替同伴拍去发间的花瓣。斑驳粗糙的扶手在掌心留下扎手的记忆,与那片梅林的不期而遇,让那道带着裂痕的石梯、三百棵满开的花树,在记忆中始终如同发光的朗朗晴空。
天空布满吸饱脏水的旧棉花,乘载不了的水气奋力坠下,穿过树枝扯下新芽,覆盖了整座城市。梅雨季的时间变化很模糊,穿过几条街巷后,不知不觉间似乎悄悄入夜了。雨水跌落地面飞溅成细小的水花,潮润润的小巷里,满地散着不知名的细小紫白花瓣,约莫是连日大雨从哪棵花树树梢打下的,本该骄傲盛开的春日花朵,此刻正恹恹的浸在水洼中。
路灯亮起费力闪动了几下,勉力撑开一点薄薄的夜色,一棵曲折的枯木朝路面投下纠结的树影,落在那片细碎花瓣上,于是,如此安静,雨夜中,一棵花树寂寞地在地面盛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