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烟花特别多
图/米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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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封锁第五十五天,窗边的盆栽一寸寸长高,朝着向阳处伸长枝叶,像个吵着要出去玩的小孩。
封锁前的最后一夜是十三日星期五,封锁令发布后,还剩几个小时与「正常」话别,有人去剪了头发、有人去看一场电影,我上了舞蹈学校闭校前的最后一堂芭蕾课,伴奏给了一整晚的古巴爵士,钢琴边放着她刚买的两大袋干粮。
城市封锁第三十二天,令人不安的寂静贯彻终日,只有凄厉的救护车警笛声定时穿梭。
我变了,我的内心似乎住着一个坐牢的帮派分子,晨起播放凶悍的嘻哈节奏醒脑、在斗室里悲愤健身,手臂上出现油性笔画的假纹身,我誓言老子如果从这里出去,我一定要这样那样。但我知道,相比真正的受刑人,囚居斗室而有网路、有独立卫浴、有食物满载的冰箱,我的封闭生活自由而富足。
孤独唤醒我的嘻哈魂,挖掘音乐平台Soundcloud发现灾难中的新创饶舌作品产量惊人,街头交易、家庭暴力、警民冲突、青春残酷……直接取样现实未经过滤,来自洛杉矶市中心满地玻璃碎片的停车场、来自亚特兰大郊区贫民窟不能上锁的卧室、来自明尼阿波里斯民权运动示威者帐篷,这些被标签「带有强烈用词」的韵文是愤怒的诗,前线的独家,带着灵魂节奏的美语大辞海。
优秀嘻哈歌手的平均词汇量是摇滚歌手的两倍,真的有人认真计算过。资讯科学家Matt Daniels从2014年起取样排行榜上的流行音乐作品前三万五千字,以当中不重复的词汇数量计分,摇滚歌手的平均得分在两千百到三千八百个单词之间,而嘻哈歌手的不重复词汇量少则三千五百词,多则直逼六千。科学家意犹未尽,为美国百大嘻哈歌手做了『脑辞海排行榜』,为了参考,他从莎士比亚七部作品各取前五千字来计算,得分是5,170个词,超越莎士比亚得分的共有二十三个嘻哈歌手,而梅尔维尔的《白鲸记》则让美国文学扬眉吐气,这本小说的前三万五千字能以6,011个单词排到第七位,出生于纽约州的「伊索摇滚」(Aesop Rock)以7,879个生词数高居榜首,夹带着比《白鲸记》更庞大的词汇量,他的作品拿到KTV是很难与众人同乐的,比起被人传唱,史诗级的嘻哈作品更像是叙事载体,纪录那些注定不会被写进正史的黑话与暗号。
封锁令延长了,我需要好心情,于是不再收看新闻,也渐渐地淡出了我与写实嘻哈的短暂恋情。
城市封锁第五十五天,窗边的盆栽一寸寸长高,朝着向阳处伸长枝叶,像个吵着要出去玩的小孩。
又到洋玉兰开花的时节,站在窗边就能看见空荡荡的公立学校与病患过载的郡立医院,虽然身体渴望远走高飞,但心理上已经累积了对家的强烈依赖,光是出门到路口买菜都有点心慌。
我听说富人度假区汉普敦的旺季提早到来,造成长岛地区意外的经济小喷发。原本凉在一旁的第二、第三部豪车出勤率激增、别墅区的园艺工人忙碌地规划春季造景、第五大道上无处发挥的精品百货买手直接带货上门任君挑选、艺术品拍卖会直接移师收藏家的海滨别墅,仿佛镀金时代再次降临盖兹比的西卵镇,只是现在仕女手上拈着的不是卷烟,是iPhone11。
《白鲸记》里,南海岛屿食人族的王子「魁魁格」随船来到十九世纪初的汉普敦捕鲸港口萨格港:
很快他就看出了这些人的卑劣,比他父亲统治下的异教徒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特别是在萨格港和南塔克特,他见到了这些捕鲸者是怎样花掉自己的工资的。他对他们、对文明世界感到绝望了,还是做一辈子异教徒吧。
我这个同样「来自南海岛屿的异教徒」,向来与汉普敦的高净值社交圈毫无关联,唯一的体验是四年前去了一趟萨格港的蔚蓝(Azurest)历史街区。
捕鲸业崩盘后一百六十九年的萨格港,中央大街的派头让刚下巴士的我心生畏惧,最热闹的那间餐厅是曼哈顿名店的分支,一杯红酒是市区的两倍价钱,有机商店跟指甲沙龙门外停着宾利、法拉利跟蓝宝坚尼,白人女性手上挂着贵宾犬、从巨大的名牌墨镜后盯着我这个「有色人种」看。
街上画廊多的不成比例,我推开其中一间厚重的门,站在一幅大型拼贴作品前享受冷气,一名男子试图搭讪,他说,真是太巧了,我跟这幅画的作者同姓,是比利时姓氏,真的,不信你看,我看着他拿出证明:是印着姓名的美国运通黑卡--我感受到巨大的文化冲击。
朋友驱车来把我接到蔚蓝街区的住处,位于离中央大街最远的林地上,连接着一片风平浪静的私人海滩。这是汉普敦史上第一个黑人社区,在种族隔离政策尚未废止的年代,公家机构还在公然使用「歧视的红线」,只要房贷申请书上列的是红线圈起的黑人区住址,便不核发贷款,歧视制度让黑人无法购买高价地段的房产,借以让富裕的白人社区维持「纯度」。
一九四O年代,一名布鲁克林公立学校的黑人女教师改变了汉普敦地景,她在萨格港度假时,看上了一片长满树木的滞销土地,她与白人地主合伙开发那片土地,设计适合黑人买家购买力的小型单元,我当晚借宿的木屋就是其中之一,相较于汉普敦常见的铺张宅邸、泳池车库,安静坐落在树林中与海湾旁的蔚蓝社区显得朴素而温柔。拥有一间度假小屋可以无关炫富,只想证明除了免受奴役的权利,追求生活雅趣,拥有不受干扰的休闲生活也是民权。同理,追求无毒饮食也是一种权利,那天晚上,坚决反对化学助燃剂的A女跟掌厨的B女,在烤肉炉旁用法语大吵了一架。
我的汉普敦初体验就在半熟的烧烤晚餐与两位女士的冷战中落幕,在那之后又过了四年,她们两位一直没有和好。
城市封锁第八十三天,从深冬等到初夏,SpaceX载人火箭升空,城市慢慢苏醒了。
我开始重新定义友情,对朋友的自私、无知、任性、坏习惯进行严格筛选,除了公园没有公共场合可去,唯一令人放心的地方也是公园,与老友约在草坪上的老地点见面,BYOB的解释从自带酒水(Bring your own bottle)转变成自带坐毯(Bring your own blanket)。
仍然无法旅行的日子,我经常想起加拿大温哥华岛上的夸夸嘉夸(Kwagu\'l)族人。
夸族没有书写文字,千年历史以雕刻、编织、绘图、口耳与歌舞流传,上个世纪加拿大政府厉行种族隔离制度,强迫原住民孩子离开部落接受「西方文明教育」,夸族语言几乎失传,目前懂得夸夸嘉夸语的人只剩两百多人,我刚好认识其中两人:T’ɬalis与K\'odi。
T’ɬalis的名字,取自传说中一千年前的一只鲸鱼。我记得T’ɬalis告诉我的第一件事:『我们族里的阶级,不是看你拥有多少,而是是看你付出多少而定的,付出越多,地位越高。』夸族人不炫富,只「夸富」,一年一度的丰年祭夸富宴(Potlatch)载歌载舞,谱系中最富有的一户人家,必须将多余的财产慷慨馈赠给他人,这是远古文明用来平衡资源分配,稳定族人关系的方式。跳舞是阶级特权,也是责任,最富有的人家可以跳全族人的舞,反之,地位较低的族人不得跳阶级较高者的舞蹈。夸族人还深信自然界瞬息万变,万物形体只存在一时,动物的形体可以互相转换,在夸富宴上,主舞者戴上木雕面具,进入半神性角色,为全族人诠释过去与未来,夸富宴上用的木造面具会有好多层,有时乌鸦的长喙打开,里面会出现一张人脸。
K\'odi住在鸬鹚岛上,这里被叫做「虎鲸的故乡」,从岛上往海上任何一个方向看去,都有可能看到虎鲸出没;如果看到地上有老鹰羽毛,「平地人」如我千万不可触碰,根据北美的候鸟条约法案,只有原住民才能捡拾老鹰羽毛,但若是被冲上岸边的海带、鲍鱼壳、树上的鲑鱼莓、路边的沙草茎,都可以尽情收集。面积不到两平方公里的岛上,开车30分钟便能环岛一周,K\'odi一天要绕岛十几圈,岛上有世界最高的图腾柱,另有一间重建的\'Namgis部落传统大屋,曾经被偷、被抢、被政府不当充公的祭典面具,现在一一召回供在屋里。岛上的人都说K\'odi什么都会,在夸富宴上是主舞,在海上是能与虎鲸对唱的歌者,他设计的金饰为岛打开知名度,他少年时曾经为了家乡而退出欧洲职业足球的培训,他还很会切鲑鱼。
当你看到一个原住民拿着长刀,便可以洗手准备大吃一顿了,到达海边时,K\'odi的侄子已生好柴火,磨快了刀等着,K\'odi在海边的漂流木上料理五公斤肥美红鲑,舞者拿起鱼刀也行云流水,一边讲述着部族文化传承的理念,一边去头尾、去鳍、再将刀滑进鱼身,来回三次就把整付鱼骨去除,没有多余动作,片好的鲑鱼展开后有60公分长,好像可以直接挂在墙上当壁毯。再拿着鱼头用鲜血润滑木制烤架,将鱼肉以木片固定,鱼皮面朝柴火烘烤,烤熟之后,洒点盐,就着黄雪松木的香气吃下肚。
回想着鲑鱼的滋味,我突然想起,已经好久没有看到海。
事实证明,只要时间够久,人可以习惯各种事,无论是确诊死亡数字、每日示威游行、不逛街不看电影、或总统是个坏蛋,到了六月,又出现一件新事态要习惯:烟火彻夜轰炸。
根据伦敦国王学院的神经科学家Daniel Glaser理论,点燃烟火爆炸能带给大脑刚刚好的恐惧感,这种控制得住的恐惧能引发大脑产生类似乘坐云霄飞车的满足感。夏日周末与节日的私放烟火是布鲁克林庶民文化的一部分,即使在纽约州贩卖烟火是违法的,民众与警察对于噪音与火光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2020年。七月国庆烟火秀取消后,大量库存进入黑市,再流入普通居民手中,用火花与巨响释放压力的不只是青少年,年长者、妇女、歇业店主、放无薪假的上班族……都在无聊与焦虑驱使下点燃炮竹,于是从傍晚到凌晨,城市烟硝四起、爆破不断,七彩烟花照亮了公寓楼房的窗,行人必须随时闪躲火星,宠物与孩童彻夜难眠,这时报警的话,可能会有点尴尬,因为家门口贴着「废警运动」的标语。其实报警也没有用,相比于去年同期的十七件噪音举报,今年六月举报烟火噪音的件数是12,582件,一点也没有消停的迹象,可能是因为施放的人太多,也可能是警察在疫情与示威之间疲惫不勘,决定放手不管。
七月四日,我们唯一的娱乐活动是坐着乘凉,在朋友家阳台上,大家机械式地左右摆头,观赏「国王高地」跟「贝・史岱」两区居民的花式烟火大赛,在火树银花的照耀下,我们举杯──基于防疫原则不能碰杯──祝福美利坚合众国生日快乐,更重要的是,请早日康复。
城市封锁后一百一十天,今年烟花特别多,然而烟花是用钱买的,再疯狂的烟火秀都有结束的时刻,烟花烧尽之后,满天飞舞的萤火虫便接收了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