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侯/一张谜样的照片--兼谈方先觉将军
我选择到日本留学之前,有件事情没搞懂:我外公怎么就不置一词呢?
外公过往的事迹我听过,日军兵临衡阳城下时,他险些连命都丢了,外婆也几乎成了寡妇。他们大概没料到,半世纪后,自己的外孙会想到日本留学。
听外婆外公说起「抗战」那八年,开打的时候不艰苦、相持不下的日子也还行,反而是到了后期,日军使出吃奶的力量,发动「大陆一号作战」时,才是真正苦日子的到来。各位家中要是也有同样经历的长辈,不妨问问,所谓「湘桂大逃亡」,指的就是那时候。
日军的「大陆一号作战」,正逢国军精锐部队在缅甸作战,国内防卫空虚,日军在中国大陆几乎就是摧枯拉朽,如入无人之境。但偏偏就在打到衡阳时,「踢到了铁板」。
外公当时是在守军将领方先觉将军麾下,做一名参谋,日本大军压境衡阳时,他和他的弟兄们,在毫无外援的状况下,守了四十七天。他守的是国土,也是自已的乡土。因为他正好是衡阳人。外婆则带着还不懂事的大阿姨,疏散在衡阳郊外,等着自己丈夫的消息。
「我被农民用担架抬下来,抬回家里,远远看到你外婆。你外婆那时呀,就几乎像疯了似的,守在门口,看到军人路过,逢人就问『有没有看到我们家张权(外公名字)』。...呵呵。」外公说着,看着一旁苦笑的外婆。那是我准备要赴日之前,外公外婆和我在饭桌上透露的一段经历。餐桌上,还有一位教我日语的日文家教,菅原老师。
我开始后悔让外公说起从前。他根本不是冲着菅原老师说的。他会说,因为菅原老师爱问。菅原老师身为日本人,在台湾「ちやほやされている(到处被人捧)」,台湾各类人见得多了,却没遇过一个「前国民革命军」的家庭,他想听点「与以往不同的观点」,于是话就问个没完,一路问到了外公外婆的「战时体验」。
这一问,就把那段显然「不合时宜」的陈年往事,硬生生在饭桌上提起。
菅原老师老师要我翻译外公讲的话。我当时日语还不行,更主要的是,我怕日本老师难堪,翻两句,顿一句,翻得结结巴巴。菅原老师毕竟听明白外公的意思了,随即脸色大变。
「作为日本人,我很惭愧,向您致礼!」菅原老师起立,向外公外婆深深地鞠了个躬。外公外婆急忙放下筷子,要他别这样做。
「不关你的事,不关你的事,打仗都是这样的,和你无关的!」外公外婆一边说,一边招呼他坐着好好吃饭。
外公外婆对于菅原老师的热情是出自真诚的。老师把我的日语教好,我考取了公费留学,这是庆功宴,不是检讨会。他们没有要让日本客人难堪的意思。若非菅原老师一味地想炒热气氛,拉着大家闲聊,这敏感话题根本不会凭空冒出,菅原老师也不会在餐桌上大动作「致歉」。我在旁观看,有些过意不去。
其实,我更过意不去的是:我的留学选择,是否曾让外公外婆为难?
家人向来希望我留美,因为美国有个姨妈,可以就近照顾我,我决定留日,确实出乎家人意料之外。对他们而言,日本完全是个陌生的国度,父亲和有着日本经验的本省朋友应酬时,偶尔扯一句日语「Watashi(我)」,接下来就招架不住。外公外婆一家甚至几乎在日军铁蹄下送命。我们一家子和日本不仅没半点渊源。理论上说,甚至还有些国仇家恨。
但我依稀记得,小时候似乎听过外公参加过一次和日本人的聚会,事后我看过相簿,从照片看来,双方往来得还挺热络。这是个甚么样聚会?为何外公会参加?我当时年纪小,无从得知。但我隐约觉得:这里似乎有些我不知道的「秘密」。
餐后,送走菅原老师,我留在在外公家陪两个老人聊天。闲来没事时,我到外公的书柜,随意翻了一下。相簿若还在,应该就在书柜里。
我没找到,但无意间瞅到一本沾满灰尘的书:《方先觉将军哀荣录》。
我听过外公提起过方先觉,他是外公的长官。方将军过世于民国七十三年,在台北,他的故旧为他办了一场风光的追悼会。比起其他说不出有过甚么光荣战绩的将军们,方将军是值得身后哀荣的。他一生打过最脍炙人口的战役,就是衡阳保卫战。这是个预计要打一周的战役,却在毫无外援的情形下,奇迹似地苦撑了四十七天。
方将军带领的是「第十军」,这是个早在先前的战役就已被打残的队伍,东拼西凑之下,只剩一万八千人,根本不到一个军的编制,面临的却是日军五个师团外加一个旅团如饿虎扑羊之势的猛攻。日军一路摧枯拉朽而来,士气高昂,衡阳势在必得。在日本方面的估算下,夺城仅需一天。
一天不算是乐观估计。按照日军以往对国军一比三、甚至一比十(一个日本兵就能撂倒十个国军)的赫赫战果,这对国军而言,根本是场毫无胜算的战役。面对这种严峻状况,作为一个前方将领,为个人计,托病不出,拒不上任,是上策;马虎撑个七天,完成上级交代任务之后撤退,是中策;负隅顽抗,打一场毫无把握的仗,是下策。
很讽刺,但却是实情:个人的利害与国家的利害经常相反,在国家存亡之秋更是如此。作为个人,不打又如何?日军沿路攻来,敷衍一下即弃城不守的军队不知凡几,命令不当命令,岂差一个衡阳城呢?
「谁要我是个军人?只有保家卫国一条路,没别的办法。」外公有一次这么和我说,说时,带着对外婆的愧疚。外公没临阵脱逃,让外婆几乎成了寡妇。方将军当然也没有。两人留给自己的,就是一个「没有办法、只有傻瓜才做」的下策。
方先觉把命令当命令看待,认真起来了。既然兵力远不如人,只有出奇制胜。方先觉利用了地形优势,判断敌军的可能来向,早早地布置了防御工事,建构了绵密的火力支援网。他的努力有了回报。民国卅三年六月廿五日,衡阳保卫战正式开打,趁夜袭击的日军,在方先觉的阵地前惊呆了。
呈现在日军眼前的,是沿高地建构的碉堡。碉堡不只能独立作战,还能互相支援,不论侧射直射,火力任意发挥。每一碉堡之前,都形成了猛列的交叉火网,而丘陵的基部,断削成崖,又于上端构有手榴弹投掷壕。日军稍一逼近,即引来手榴弹齐飞。
日军面对着碉堡群,既难以接近,亦无法攀登。方先觉是「玩真的」。
「此种伟大之防御工事,实为中日战争以来所初见,亦堪称中国国军智慧与努力之结晶。」这是日军战史留下的近乎赞叹的注解。
当年的日军已是强弩之末,步兵先行,缺乏大砲火力支援,航空部队也早被陈纳德将军的中美联军打得不见踪影,他们能在「大陆一号作战」中屡屡得手,靠的是国军兵力的空虚。但到了衡阳,轮番几次攻击,都在衡阳守军阵地绵密的火网前一一受挫,才一开打,一个师团长就负了重伤,数万大军受阻于一个衡阳市,动弹不得。七月十六日,日军发动第二次总攻,攻势再度受挫。
一个本来没人寄予希望的衡阳防卫战,守过了七天、守过了了十四天,又守过了一个月。援军几度逼近,稍作姿态,又掉头远离。尽管友军救援不力,衡阳仍牢牢控制在方先觉第十军的手里。日俄战争期间,曾经有个旅顺,让日军久攻不下。在衡阳城外包围的日军开始动摇:已经打了七年的中日战争,莫非这次撞到了「旅顺」?而这个在衡阳复制出旅顺的人,正是方先觉。
后方的报纸开始注意衡阳城。《方先觉将军哀荣录》里收录了当年的报纸剪辑,我翻着一页又一页的新闻片段,连篇累牍的评论、快报、号外,无日无之,在没有电视机的年代,这些纷至沓来的战报,就仿佛是转播球赛一样,牵动着后方千千万万军民的心。「衡阳何时解围?」「援军为何不去?」成了那一个多月后方军民最关心的消息。援军迟迟不来,而衡阳守了四十七天。
战况胶着惊动了日军大本营。为了一个衡阳,「大陆一号作战」进程已经推迟了又推迟,日军大本营失去了耐心,对指挥官横山勇下了死命令:衡阳之战,不能再拖!
由于过去这些日子,围城的日军为了躲避中美空军的空袭,只敢夜间发动攻击,城内守军也早已习惯日军这种昼伏夜出的作战方式,但第三次总攻一改过往习惯,日军把五个师团、一个旅团全部端上,十五公分榴弹砲及十公分加侬砲都拖出笼,且弹药齐全。第五十师团率先在日间发动攻击,日军倾巢而出,三天猛攻下来,衡阳西北角被攻破,对城内守军造成直接威胁。情势至此,胜败已见分晓,但在这场战役中,日军付出了一万九千多人的伤亡代价,包括旅团长在内,390名军官战死,超过了守城国军的伤亡,为抗战期间仅见的「以少胜多」的战绩。可想而知,如果每一场战役都能缔造这样的成绩,日军根本没这么多兵力可以耗损,抗战不用拖到八年。
读完了《哀思录》里关于这场恶战的纪录,我又翻开了夹在书中的几张照片。有一张照片里,一群老人分坐两排,一排坐着几个显然是老荣民模样的人,想必是前第十军的战友同袍;另外一排坐着的人,穿着气质却显然与荣民老兵不同。
这正是我以前看过的那张照片!
照片下面写着:「前日本陆军第六十八师团战友会来访茶会」。
第六十八师团,正是参加衡阳攻略的日军主力队伍之一。照片谜底揭晓,外公确实和日本人聚会过,聚会的对象,正是这群曾与外公和他的同袍兵戎相见的「敌人」。
我看过日本兵的衡阳战后回忆,当时他匍匐爬近一座碉堡,用手榴弹炸死了里面的守军,正要抢先钻进碉堡里时,却仍有一个士兵,奄奄一息中爬起来,靠着仅存的一息之气和他拚刺刀。在紧要关头,另一个日本兵赶到,用步枪解决了这个仅存国军的性命。
日本老兵白纸黑字的回忆,纪录了这名勇敢军人死前的最后一秒。他成了上千无名白骨之一。场景稍一更动,死的就会是我的至亲。
「外公,这茶会你能参加,得要放下心中多少纠葛呀?」我心中不禁这么想着。
但纠葛丢开得比我们想像还要彻底。日军第六十八师团在战后组成战友会,战友间时有交流,民国七十年代初期,他们辗转得知昔日对手方先觉将军如今人在台湾,兴奋之余,决定邀请这位可敬的对手到日本一游。方将军答应了,可惜尚未成行,就病逝在台北。原本该是在日本尽释前嫌、把酒言欢的两方人马,如今只能在台北开一场追悼茶会了。
会中,六十八师团战友会的人提出了一个要求:想到方先觉将军坟前祭奠。冒着七月酷暑,几名七十岁上下的日本老兵,与同样是七十多岁的国军老兵们,到了国军公墓方将军的坟前,从宪兵手中接过花圈,献花祭拜。外公和昔日同袍们也在场陪同。
日方代表突然从包里拿出了一个玻璃水瓶,打开瓶盖,朝着坟头洒水,口中念念有词。
原来,就在前不久,这些前日本军人特地造访衡阳战场。三千多个国军忠骸,本来在大战之后,集体埋在衡阳,立了纪念碑,却于中共建政后铲平。方将军本人的军旅生涯也并不顺遂,来台湾后,投闲置散,以中将退役。但老日军却始终没忘记这群在战场交手,却在海峡两岸被冷遇的英雄对手们。他们到了衡阳,埋骨之处找不到一块可资凭吊的纪念物,但日本人极富巧思,走到了湘江边上,汲取了一瓶水。他们想,方将军的同袍部属在此流过血,这瓶水对于方将军必然有着特殊意义。
透过翻译,外公和同袍们知道了日本代表这个动作的意义:「方将军,我们知道您生前无法回大陆,我们特别到了当年战地衡阳,给您带了一瓶湘江的水,希望您英灵不死,两国永远亲善和睦!」
在五指山上炙热的七月天里,一群不同国籍的古稀老者,曾在战场上彼此厮杀,如今则是惺惺相惜。脸上淌着的水珠,早分不清是汗还是泪。
他们已脱下了心中的戎装。那么,年轻的我们,又何尝不能彼此好好相处呢?
外公为何不反对我留日,答案已尽在不言中。
●作者老侯,硕毕,在日本谋生的台湾上班族。五指山国军示范公墓照片取自军方粉丝团。以上言论不代表本报立场。ET论坛欢迎更多声音与讨论,来稿请寄editor@ettoday.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