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岸看世界》无声的幸福

虔诚的繁田先生。(作者提供)

《圣经》说最早的人类是巨人的孑遗,是堕落天使跟人间女子结合的后代,我在四国遍路中印象最深的,是在一天之内认识了繁田先生跟Kovken,这两位「巨人」在进击时发出的高频声,让我至今想起依旧春树暮云一往情深,我感动的除了他们对信仰的虔诚,还包括信仰彼端深系着最难舍的亲人。

●台日一家平常就亲

前往26番金刚顶寺的路上,除了有高知县的海浪声相伴,还外加不同于德岛县的气味,原本以为打了三针疫苗后再难恢复的嗅觉,没成想一到日本几乎全给治愈,高知除了有德岛的柚子香还多了荚迷花,宋朝诗人王淇诗:「开到荼靡花事了。」(〈春暮游小园〉)说的是人们在伤春之际得匆匆迎接夏天,这对四季有感的人挺难避免,我对春秋向来就一个不明不白,因为台湾中部只有没完没了热得冒烟的酷夏,以及全年加总不到半个月的15度以下,就号称是寒流来袭的冬天。

走进山脚民居旁的小路,大清早就遇到两位素颜的老太太,一听我是从台湾来,两人啧啧之余先后玩起了「大兄弟」(手拉车),科学家说语言交流是预防阿兹海默症的最佳良方,要不是我的日语太不给力,我还真想好好跟老太太们郑重介绍「大兄弟」的来历,老太太手指山顶,连说带比的建议我可以先把行李寄放在不远处的民宿,我想天色还早可以多赶些路,不去住宿光是寄放会不好意思。

金刚顶寺的琉璃殿甚为庄严,空气好到让我又想竟日盘桓,一想到距离27番有28K只好作罢,要说四国遍路像玩寻宝游戏,那只发生在两寺有点距离,且极尽目力终于发现比500元日币稍大,白底红色箭头标志的狂喜,我大部分时间是手捧地图站在十字路口,听着头上嘶鸣低飞的乌鸦,就自动共情了曹操的:「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短歌行〉)

马克吐温说:最困难的事情,只要分成小步骤就会变得简单。我曾尝试过的「小步骤」,是发现一人包下整座山头,在一阵茫然四顾后,仰头寄望来只乌鸦帮我带路,因为看过便利商店旁的电线杆上,有只乌鸦对着招牌猛点头,我立刻反对科学家说乌鸦是鸟类当中最会记仇,怎奈山里这一个个的「达文西」回应我的是:拖延是创造力的天敌。乌鸦永远不懂的是,对没有翅膀的人类来说,拒绝拖延的旅行根本就不叫旅行。

有些寺院会很尽责的效法马克吐温把困难变简单,在停车场或入口处竖有立牌,除了绘有周边道路还标有两寺之间的公里数,这对看不懂纸本或手机地图的路痴是大有帮助,我最关注的是那个一旦走错,就恨不得钻天入地的行进方向,在停车场刚研究完毕,一转身就看见方才一起诵经的先生正要离开,一问正好也要到27番,先生说可以送我,还说他曾到过台湾女儿正在台北读书,我立刻想到纯一郎说的「台日一家亲」,细细想来真是没错,人跟人的缘分有时真的妙到难与君说。

从前天开始就看到路上的重型机车变多,这成群结队的当中有趁着黄金周假期出门的遍路者,跟台湾不同的是这些重机骑士看来全都是好脚数(有胆识),皮包铁的竟然连转弯处也敢单手控车,对着反方向过来的同好举手打招呼,我一路上应接不暇看得目不转睛,也真多亏繁田先生帮我解决这弯弯曲曲且重机呼啸不断的28K,否则依照我经常在转弯处习惯走猫步,恐怕奋斗到天黑最多也只能赶一半路。

●虔诚话少的老司机

据说俄罗斯人一辈子要死两次,一次是为了祖国,一次是听到茨冈人的歌声,前者可以理解为高涨的民族主义所导致,因为人们长期沉浸在加加林是第一个上太空的自豪感里,直到苏联解体后,俄罗斯人依然挟着帝国子民的骄气,在对阿富汗的十年战争中,见识到「帝国坟场」的威力才总算泄了点气,多少明白拥有核武器并不代表强大的国力,俄乌战争又再次让他们开了眼,我不知道信仰东正教的普京够不够虔诚,是否知道七宗罪的第一大罪就是傲慢。

俄国人管吉普赛人叫茨冈人,其歌声带有流浪者的苍凉,这苍凉传达的是人生无常,这对深谙无常者通常不构成影响,我跟繁田先生在本堂跟大师堂先后诵经,从经文后一致的梵音声,我知道我们念的是同一部经,虽然是用不同的语言各自回向,彼此都清楚是为了亲人。

繁田先生让我自叹弗如的是他回向的时间比我还长,想来是他的家亲眷属比我的还要阵容坚强,侧面看他摁着长串念珠的身影,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了「父爱如山」,我打好的腹稿是:你不用担心在台北读书的女儿,台湾的神明比日本还多而且面面俱到,就算你女儿跟同学去夜冲招惹到浮灵(阿飘),没多远就会有比路边常见的安全菩萨更「家大业大」的神明可以帮忙。

人在感动时经常会难免冲动,我之所以按下想帮繁田先生分忧的冲动,是突然感觉我念的好像是乌巢禅师教给唐僧的《多心经》,爱搞笑的吴承恩把障道的主因用一个「多」字涵括,这个劲头堪比古埃及的阿比斯神牛,一牛到顶的境界是只能从转世去寻找本尊,有意思的是寻找的过程,跟「呼毕勒罕」(活佛转世)有那么点蛛丝马迹的相似,是海德格尔说的,无法用语言去描述的BEING(存在)。

打从在26番因诵经有了印象,没主动表示今天会到28番的繁田先生竟然说可以带我去,让我确信27番神峰寺的11面观世音菩萨有观到我的音声,一定帮我把那段没说出口的「腹稿」传给了他,更加毫无疑问的是空海大师又再次对我当头「遍照」,因为27番到28番长达38K,就算是膝盖缠着甲马,人称神行太保的戴院长(戴宗),翻山越岭最快也要大半天才能抵达,我很清楚自己的道心不坚,就是那个走到地老天荒猴年马月的想法在中途不知会冒出几回,更何况又在大太阳底下,绝对听命于精神的肉体,肯定会把这个痛苦指数放大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繁田先生的技术好到让我一度感觉似乎坐在自驾车上,听着太平洋传来的海浪声,我觉得磁场相近的人真的不需多语言,很容易就忘了身边还有人,他婉拒我提议到便利商店请吃中饭,看他每隔几分钟就小啜一口饮料,我猜他应该是个很拘谨又严以律己的细节控,如果不想让他感到今日出门遇人不淑,最聪明的办法就是不能在他面前扮演「社牛」。

日本寺院的水手舍(洗手亭)。(作者提供)

●水到渠成便是好

快到28番大日寺等绿灯时,我们的眼神同步朝车窗外锁定,一位十分瘦高的,穿着藏传佛教僧衣的遍路者引起我们同声赞叹,他略微佝偻的身躯,从侧面可以看出是个西方人,正缓缓一步步地,跟我们往同一方向前进。

亚里斯多德说:「人生最终的价值在于觉醒和思考的能力。」我常想,日本人在这方面的能力是名列前段班,爱思考的人通常不大爱说笑(或笑点太高),不像我的大陆朋友,自从官方公布举报间谍有十万奖金后,大家就开始疯传这么个段子,某位大学生说已经把室友吊打三天仍不松口,问网友接下来该怎么办?有人说:这证明你的室友受过严格的训练。

我一路上告诉自己要严守「副座」的分际,不敢主动跟繁田先生多聊,就怕一不小心造次,礼拜之后纳完经,我瞥见刚才那位僧人正坐在厕所前的椅子上,整个人一副瘫软的样子,来自西班牙的Kovken用沙哑声告诉我,他已经接受了一年半的僧人训练,……。我听着听着突然想起行李没随身,也忘了还没跟繁田先生道谢。

一路小跑赶到停车场幸好人还在,他临别之前没主动来找我,坐在车里默默地「守候」我的行李,一阵感动来得莫名,我双手齐挥目送车子驶离,想到这两个多小时的无声胜有声,突然觉得繁田先生说不定看过《聊斋志异》,这书光是日文版就有三种翻译,我猜会单独想来遍路的中年人,多少感悟到蒲松龄说的:「觍然而生不如狐,泯然而死不如鬼。」(〈莲香〉)

我拉着「大兄弟」爬着斜坡回到厕所,发现Kovken还坐着,脱下僧衣的他看起来有气无力蔫得可以,我半带鼓励说:这座寺的能量感觉很不错,我想静坐一下再走。

我在「手水舍」(洗手亭)旁边的休息处静坐,半小时后睁开眼,发现Kovken正在距离我数公尺外的大师堂旁边静坐,想到不久前在朋友圈里看到有人发帖,是一则唐僧师徒的笑话,唐僧说:「我一次次被妖怪逮,一次次被神仙救回来后又被妖怪逮,我们的未来到底是甚么?」悟空答:也许我们根本没有未来,有的只是一次次轮回。

笑话的重点不在强调唐僧不知妖怪们有共同的后台,而是借修行者的灵魂拷问,抒发对现实环境的无奈,我突然不想继续赶路了,跑到纳经处问附近有没有可以住宿的地方,一位工作人员拿出一本登记簿要我填资料,我心想,果真日日是好日啊!运气好到又蒙大师「遍照」。

小屋有两面墙钉着木板床,还留有约半坪的回旋处可容两人住宿,才刚放好行李,一脸福相的工作人员端来一盘子,上面有点心跟饮料,我赶忙躬身道谢,心里也有点不太明白,还有大半天时间为何要放弃进度?唯一能说服自己的理由是:随缘就好。

●当信仰成为日常

时间才刚过午,我拿起书到静坐的亭子开始看,遥望着在不远处端坐的Kovken,猜他应该跟健心一样,是在效法「山伏」进行野地修行,我当下生起惭愧心,平日的躁动跟人家一比实在很无语。过没多久,Kovken走来跟我闲聊,我说这寺跟第4番大日寺同名,主尊是大日如来,是释迦牟尼佛的法身佛,也是密教的源头,我说我之所以不想继续走,大概是感觉到心脏需要被照顾。

Kovken说他从第1番走到28番花了一个月,一路走来每天都睡户外,我很讶异才36岁的他,竟然气虚到没法跟我多聊,我不好伸手碰他的额头是否发烧,很明显这一路上的餐风宿露已经大大改变他的身体,我问他今晚要不要睡屋内?他再度重复在厕所前跟我说的:你的眼睛很清亮,我真的碰上了天使。

我带Kovken走进纳经处,原先带我进小屋的女士问我介不介意,我说不介意,指指Kovken说:「他看起来很不好。」女士笑了笑,拿出本子要Kovken写上名字,回到屋里不久,她又送来一瓶饮料,还问我们有没有准备晚餐?这份典型的日式妇女的温暖,完全颠覆了俗话说的:当家三年,连狗都嫌。我赶紧连说带比,意思是不用担心吃的问题,我揹包里还有从台湾带来的干粮,不必走2K到便利商店去补给。

Kovken修的是藏密,跟我说起一年多来的各种训练,我觉得野地修行的难度仅次于在闹市化缘,我跟Kovken提到跟健心的相遇,接着分享我从年轻到现在尝试过的修行法门,还比较了日本出家人跟台湾的藏密修行者有何不同,我问:你为何在屋里屋外都要光着脚?静坐时没垫任何东西就直接坐地上?

Kovken说:老师教的我要全部照做。

我不想乱人耳目,不想跟Kovken说如果还未修练到可以随时启动拙火,寒气攻心久而久之对身体很不好,看他说起话来仍是气若游丝,猜他除了睡眠不够也应缺少进食,我从袋子里扒出一堆小包饼干,再把两瓶饮料全递给他,看他大快朵颐的样子实在有些不忍,他一个月来的静默苦修已被我的「红尘」给打破,猜他这一路上接受的「供养」可能也不多。

四国第28番灵场大日寺。(作者提供)

●感极而后涕零

台湾人习惯食饭配话,我唠嗑着自己异常的体质给生活带来哪些常人感受不到的特殊,至今仍指望医生能把我医到一阳来复从此万象更新,医生治不好我的寒性体质跟无端「招阴」,最常劝我的话是:已经有岁(年纪)啦!要想好好活着,就要当自己是温室里的兰花。

我觉得朝生暮死的蜉蝣跟上古大椿毕竟有别,一直当自己是长在中央山脉里的台湾特有种,怕医生笑我太臭屁,我其实很想反驳的是:待在温室多没意思,要当就当那个根长一大包,让所有路过的都不想错过,全靠老天护养的树兰,大约十年前来过台湾的大陆朋友看到兰花竟然长在树干上,还当成一大宝贝到处说。

Kovken边听边点头:「你是个有趣的人。」喝完水接着慢悠悠道:我爷爷昨天去世了。

我立刻想到《西藏生死书》,印象最深的是「渡亡」的部分,我赶紧说:在七天内为亡者超渡是一天比一天重要,你应该立刻为你爷爷祈祷。

天色早已变暗,这一天下来我也感到疲累,躺下没多久睡意朦胧之际,突然发现两颊全是泪水,且泾渭分明地分别下行到耳垂跟脖子,我立刻知道半颗头埋进睡袋的Kovken正在努力「尽孝」,若干年前我就明白诵经就是在传递能量,我在五台山住了半个月哭了整整十天,每天在善财洞旁边的高僧舍利塔绕塔时,一遇到有喇嘛们齐声诵经,我的泪腺就会特别「发达」,似乎有只无形的手在控制着我的「水龙头」,我确定虚空中有太多来历不明的物质正在改变我的体质,不光是五脏六腑,更明晰的是心脑相连的部分。

我边抹泪边看着这个已经不只三次说我是天使的男人,我觉得自己就跟活在二维空间的蚂蚁没两样,终其一生也感觉不到什么是「高度」,我猜他替爷爷诵经的同时也正想念家里的妻儿,幸好已决定打道回府,如论如何,他虔诚的念力让我有了另类的能量体验,我的亲人曾经七魄一散就三魂齐奔,在第一时间以直叶(直应)之梦对我容貌示现,一想到古人说的:「知人隐私者不祥。」再想到日本比西班牙时差快了8小时,为了避免在梦里可能必须跟Kovken他爷爷正式「打招呼」,我起身服下安眠药。

●最强元音是你好

一早醒来便听到Kovken在打呼,昨天曾说睡觉不会打呼的,看来这一场好觉已让他元气饱饱,多少补了一个月来欠的睡眠债,我缓缓起身静坐不敢有任何声响,过没多久,窗外传来「起床号」,工人们正开动机器在清理树叶。

临别时我叮嘱Kovken:「妻儿在哪里,家就在哪里,照顾好他们是你的责任。」看Kovken一脸快哭的样子,我故意半开玩笑:在求道的路上不能太敏感哦!

我对走向公车站准备回日本住处的Kovken挥手,一转身又看到结伴上学的小学生们,跟半个月来的晨光一样,对我进行无差别问候,其热度比德岛县犹有过之,这已是我心中颠扑不破的,日本最美的「风景」,我想Kovken此时眼见耳闻也应感同身受,因为他家也有个如假包换的「小太阳」。

我常想,一个会让人艳羡的地方不是楼有多高路有多宽,更不是学者(或专家博士)满街走,而是能突破人类高音上限(约30000赫兹),经常给别人带来感动的普罗大众,科学家玩的是能量,我觉得我这个文学爱好者,有义务分享机器取代不了的高能撞击,力度最大的一次是看到斑马线外的两边来车皆停,一位身材略胖的男孩正骑车横过马路,他转头谢完了左边车主再转头谢右边,我看得两眼发直两脚生根,真心佩服日本能教出这样的两头兼顾。

除了主动问好,这稚嫩的颈椎也让我无比忻羡,就跟麦克阿瑟说的「柔软的膝盖」一样,日本学生的「青春」不光表现在感谢时的诚恳,最让我心悦诚服的是上下学时,一个个不落人后的朝我喊「こんにちは!」(你好),我当场的「满格」毫不亚于刚从便利商店鼓腹而出,那是如同禅师以心传心的心心相印,也只有被印心过的才清楚,这就是日本傲视全球的无印「良品」。

某日黄昏经过绿园道,一位正给路树浇水的先生突然对我说「gâu早」,你早跟你好同义,让我顿时想到日文的午安也是你好,人类确实太需要这种最原初,而今却多已被遗忘的本能,这本能所释放的巨能,足以让周边的受众从善如流,不论是相距万里或阴阳两隔,我登时想起繁田先生跟Kovken,觉得他们的家人是幸福的,因为比旁人更常沉浸在无声的感动。(朱言紫/台中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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