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岸看世界》人生自是有情痴

阿南市农村一景。(作者提供)

我的四国遍路50天,最考验生活智慧的,是在前不着村后不巴店的情况下,承蒙一位人间天使——Adam的帮助,得以在五星级的便所过夜,这段没齿难忘的经历,可资联想的唯有欧阳修的〈玉楼春〉:「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雨月。」

情痴是指多愁善感之人,对象若非骨肉至亲,那是连清风明月都会同感心疼,我回台后的心理破防,是偶尔想起那只被我间接遗弃的野良猫,连带也感恩把我交给日本「雪隐样」(厕神)的Adam,这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一夜,在悲观者看来是严重误判,在乐观如我是一场美丽的「误会」,正如稻盛和夫先生说的:你是谁便会遇见谁。

不舍野良猫的大男生

德岛的四月天,在前往21番的路上,让我生平第一次冒出想为她写首诗的那贺川是日本第一美;稻秧超过一掌高的水田里倒映着山影,两山之间的天光云影是二美;正在驾驶农机播秧的农夫是三美,我走累了就停下来看他们如何操作,发现农机上的秧苗还没完全轧进田里,路的另一头就有小卡车满载新秧缓缓驶近,凡事精准的日本人,真是丁点时间都舍不得浪费,或许有人觉得这样的活法太累,我倒觉得功课超前就是先苦后甜。

太龙山脚下有两间民宿,我怕赶不上寺里五点关门,把行李放在贴着「今日暂停营业」的店门边,拦住一位刚下山的小姐,问清楚上山只需一小时,接着开始大步流星,赶到半山已是汗流浃背,一位开车下山的先生停下来提醒我五点关门,看他的打扮很像寺方人员,道谢之后我使尽吃奶的力气,可再怎么加大马力都觉得不只1.6K,爱爬山的都知道最后1公里最难熬,终于到了山门前,看着一位浪人打扮的年轻人施施然出寺,在极度羡慕的同时也才知道地图上的距离原来只到山门,都怪自己在四面环山的阿南市贪看农夫耕田,五迷三道临了天黑才拼命赶路。

终于在5点03分赶到了纳经处,我又再次先纳经后朝拜反着来,还自作多情的认为诸佛菩萨对我这种求道心切的急惊风,一定会多些理解。21番太龙寺的面积不小空气真好,日近黄昏来不及好好欣赏塔楼参拜五方佛,只想到中国的大学大都教西方建筑,日本独步全球的东方寺院结构,或许在若干年后,会有许多中国人集体来取经,念头才这么一转,我又跟在20番鹤林寺一样,再度后悔没在山下过夜明晨再上。

我一路上给自己开的后悔药只有一帖,那就是南泉普愿禅师说的:「平常心是道。」看椅子上有个大揹包跟一只小猫,奇怪怎么有人来遍路还带着宠物,正蹲下来准备逗猫,一个年轻人走过来自我介绍,华裔美籍来自旧金山的Adam,他说准备用3个月拜完88座佛寺,从20番过来的半路猫就一直跟着,我说:我这几天常看到不准遗弃猫狗的牌子,这么小的猫独自在山里流浪,一定是被人丢弃的。

上帝最完美的作品

日本人使用的汉字是既直接又含蓄,精辟到常让我拍案叫绝,而且往往恰到好处在警告人类不该有的行为,例如:被主人遗弃的狗叫「不用犬」,这是明着骂人类背信忘义;流浪狗叫「野良犬」,这是反讽缺乏天心的有多无良,日本的法律对故意遗弃宠物的罚锾不轻,我记得至少是30万日圆起跳。

我小时候养的两只狗先后命丧无名饕餮者之手,后来养的兔子也不明不白的,被每天对牠「耳提面命」的邻居给玩死,生命顿时失去「寄托」的痛苦,是直到读大学才稍微恢复,万没想到我逼乌龟吃素的结果,让原本具有长寿基因的也没力气逃出生天,被愚蠢的我给虐到营养不良提早寿终正寝,我才终于明白本身若不具备基本常识,那就别去祸害其他生灵,也因此对养宠物者十分高看,特别是收编喵星人的铲屎官。

闽南俗谚有:「死猫吊树头,死狗放水流。」为何不让猫入土为安?长辈们的解释是猫有九条命,反骨连着耳朵长的我却偏不信,曾把一只死于非命尸骨半存的埋在树下,可恨的是校园太大怪人太多,我想替大冤种报仇却苦于不知如何着手。

在俄乌战场上的番号128旅,有位名叫「阿根」的乌军士兵,在日记里写下他们养的野猫,会往炮弹不落的地方跑,他们只要跟着猫前进就安全。猫的神秘能力我丝毫不怀疑,因为开战后已看过很多乌克兰士兵撸猫的照片,我原先还以为是精神上的需要,后来才知道「战猫」在陆地战场,是远比俄军的「战神」还要厉害,难怪会有人把猫称为上帝最完美的作品。

我觉得能把责任跟耐心普及于非我族类者,堪称是精神上的巨人,我跟这个有爱心的,以上帝创造的第一个人类为名的大男生说:你想在日本养「野良猫」,那就得帮牠办身分证,让这个发育不全的小家伙跟着你餐风露宿不是个好主意,佛菩萨会帮牠找个有缘人,就目前情况来说,寺院才是牠最好的归宿。

爱物源自仁心

已经把小猫放进斜挎包的Adam听取我的意见,揉了揉猫脖子依依不舍地把牠拎出来放到贩卖部前,小猫似乎能听懂我说的不再流浪对牠比较好,有点不情愿但也无可奈何,面对这种最能诠释「你若晴天我便安好」的小东西,我始终提不起勇气去认养,除了祂的身体像液体般无孔不入,还有那个从小听到大,连大魔王波旬也羡慕个半死的九条命,九命怪猫对人类是一团大疑,是所有地球人至今也破解不了的谜题,怪的是牠的克星除了猫瘟之外,但凡突然的声响或呛人的气味都能让牠炸毛。

中国出现猫据说早在唐朝,天竺僧人是为了防佛经被老鼠咬,日本猫是由遣唐使带回的「唐猫」,其待遇比护经灭鼠的好太多,平安时期的皇族跟僧人都把猫视若珍宝,也难怪因猫所衍生的各种文化财至今随处可见,猫在日本不光有自己的神社,在数量上也比狗多。

擅长玩文字游戏的中国人,在名称上是使劲儿把猫擡高,就连有些人怕犯忌讳不养的「白脚蹄」,都有「乌云盖雪」或「踏雪寻梅」的美名,识破这个有意为之的上下有别,就是俗谚里的「黑猫白肚,值钱二万五。」日本人是不容易被上层忽悠的,不管白蹄还是白肚全都是大吉祥,表现在实际行动上,就是和歌山贵志川线那只闻名全世界的猫站长小玉(现为第二代),还有至少三个以上的猫岛,我因此对荒山里竟然会出现斤两不足的小猫,心里也真感到茫然无端。

见小猫没跟上来,我那有家婆基因,具备高感知的狗鼻子猛一吸空气,又忍不住开始想揭人「老底」,我猜年纪不大的Adam也是一管烟枪,有意提及此时也正在遍路的健心,他自承平日抽烟,来体验「山伏」生活时不抽,Adam说:「我也一样。」我故意打趣说:这才对嘛!你想那些堕落天使之所以拒绝向长得跟上帝一样的Adam行礼,那可不全然是因为看到他跟夏娃过得很幸福的关系,你有「夏娃」吗?

明知探人隐私如同杀人一个措手不及,这种「德行」最招人恨,可就没法不顺从我的直觉,因为看这个大学毕业没几年的对小猫一别三回头,我就觉得他应该跟我一样,虽然都是有血有肉有亲人,却已早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同道中人,既然「珠玉」在前那就该剖腹相见,要是感觉有被戳到脊梁骨的,那大概是死也要等救世主前来指明方向的吠形吠声。

四国第21番灵场太龙寺。(作者提供)

真美男不分老少

或许是因为Adam的外表看起来跟我同气连根,也或许是那只小奶猫加的分,两个刚认识不到十分钟的就像家亲眷属似的,边聊着一路上的见闻很快就到了山门,一位老先生正准备入寺,我这才知道寺里若有住人,便可通融不拘五点关门。老先生一身庄严的打扮闪瞎了我跟Adam,他穿的不是少数遍路者的白衣跟脖子上套轮袈裟,我唯一的联想是大宗师在开坛时的讲经服。

石冢先生会说英文,两个后生对这位「城北徐公」是止不住连声赞美,把他从头到脚看得仔仔细细,这不能怪我跟Adam没礼貌,因为老人家笑嘻嘻的样子足可媲美福禄寿三星。《逸周书》曰:「美男破老,美女破舌。」意思是好看的俊男会让老成持重者相形失色,漂亮的女人会让诤臣起不了作用,说的是注重美色将招来亡国。人类的审美观多少已经改变,越老越美的绝非年轻时的「伪娘」,而是有如龙驹凤雏的「陈酿」。

我觉得男人到老如果还能夺人耳目摄人心魂,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自己看起来慈眉善目或仙风道骨,一旦面临无常「驾返道山」,就比较不会感到这辈子像孔夫子搬家全是书 (输)。内外双修明显已到相当火候的石冢先生说他今年78岁,我立刻跟Adam说:你要是戒烟,到78岁肯定还可以来四国遍路。

Adam说他是移美第四代,不知道父母为何从小不教他中文,来遍路的动机是看父母忙着照顾年迈的祖父母,加上怀念他那14岁时就因癌症去世的双胞胎弟弟,这几年他一有空就周游列国,这辈子决定不婚不育,还说他的两代长辈对断子绝孙并不反对。

我能理解Adam的长辈为何决定跟中文断绝关系,以今天的英国为例,一口标准的牛津音,不论是社经地位或人际关系,就是比一口的Cockney(伦敦音,又称「码头音」)还吃香,俗话说:三代方能出贵族。看Adam家三代后的「产出」,我必须说眼前这棵独苗已结了一树的好果子,老天爷应该会帮他在人间找个好女子。

好空气跟敞开胸怀畅聊的好同伴,让我忘了一天下来已经走了超过20K的疲劳,我跟Adam说:你很幸运生在开明的家庭,19岁就能跟团来台湾,我们这十多年来变化很大,你要是再度来台别跟着旅行团走马观花,同样用三个月的时间徒步环岛,保证会让你认识道地的中华文化。

有人陪着说话的1.6K真是小样,两个掉臂而行就跟闲云野鹤似的,唯一让Adam驻足的是鸟叫声,没想到他跟本乡先生一样都是「自然人」,孔子自作主张把亲姪女嫁给懂鸟语的公冶长,看上的应该是他的仁爱可亲,这本事要在孔子说损益可知的商朝,那就是仅次于能沟通人神的「贞人」。

无愧乃祖与乃父

天黑之前终于赶到了山脚,站在上山前没去敲门的民宿门口我一下子傻眼,一路上跟Adam说他今晚绝对可以睡个安稳觉的打包票瞬间破产,两家民宿全都关门,旁边的三栋建筑物也不见半个人影,日本黄金周才刚要开始,怎么民宿业者就先跑光光?

Adam看了手机地图,说还要走半小时才能到下一栋建筑物,已经无路可退的两人只能鼓起余勇准备动身,没想到在山门前打过招呼的石冢先生一见我们立刻停车,听完缘由表示可以载我们过去,我跟Adam得意洋洋说:看吧!我就说我是个lucky woman。

我说这话向来底气十足,因为在台湾环岛时就经常有贵人相助,没想到横跨了太平洋也一样,开车遍路的石冢先生家当十分「殷实」,他的迷你车在一番左腾右挪之后,竟然还勉强能塞进我们两个,在后座蜷曲如虾的我是感激万分,因为老先生说他跟我一样都是素食者,还说有食物要给我,想到佛陀弟子每天得出外乞食,不管钵里有无按规定不能去第八家,我在日本是边走边游目四顾,经常有人急急从家门口走过来,甚至开车经过的特地调转头,我的「五脏庙」就这样几乎每天都被好心人供养。

到了一个类似文化中心的建筑物,我跟Adam谢过石冢先生,接过他送的高丽菜丝,我坐在台阶上直接开吃,没想到比我们早下山,一身浪人打扮的年轻人正在对着手机自说自话搞直播,我问Adam:那个人是YouTuber吗?

「应该是。」

看着旁边两台一直没熄火的车子,我再问:他们是今晚要在这里车宿吗?

Adam从揹包拿出一拆即可食的料理包,边找勺子边小声说:不一定,我们还是先吃完再说,我要是太早开帐篷就表明要在这里过夜,他们说不定会打电话叫警察来赶我们。

阿南市的夏稻。(作者提供)

看着男士边抽烟边踱步,也不跟一旁的女伴聊天,我一点也不怀疑Adam的判断力,毕竟是在人家的地方,人家有权要求环境品质。Adam三两下吃完东西,接着说要去查看附近的地形,大约五分钟后回来跟我说:我帮妳找了个贵宾专用的地方,可以从里面反锁很安全。

看Adam这一通随遇而安,我见识到他从小是如何被「独立」教养,跟独立相长到处变不惊,我实在佩服这小伙子的既聪明又贴心,能够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其野生能力是无庸置疑的「高大上」,我更感谢的是他把最理想的过夜地点让给了我,在泽被万物时有其深谋远虑,这样巨人级的表现怎一个「侠」字了得!

前往21番途经那贺川。(作者提供)

大先达的暖布施

Adam 这名字让我联想到《死海古卷》提到的《巨人书》,巨人就是别称「守望者」的天使群,其后代就是拿非利人,人类祖先Adam的智慧,莫过于明白当恶龙咬断树根时,那就是诸神的黄昏,也就是末日来临,也因此,但凡在精神上向巨人看齐且清楚「守望」的重要性,都会明白吾道绝对不孤。

YouTuber跟我们摆摆手离开后没多久,那台情侣车也跟着驶离,另一台车下来一位老先生,比手画脚说他明天要上21番,说完走向车子再折回,递给我跟Adam一人一张很特殊的名片(纳札),我这才知道加雄先生是遍路超过一百回的「大先达」,我跟Adam站齐齐肃然起敬,老先生一听我们今晚要在此过夜,又转身回车上拿了一袋暖暖包递给我,一天里被「守望」三回的我躬身忙谢不迭,抽出一个剩下全给Adam。

被带到贵宾级的厕所后,这个童心未泯的大男孩伸手搭我肩膀要求合照,我半开玩笑说:「网路无国界,不想惹麻烦就只能当纪念。」Adam划手机桌布说:「这是我弟弟。」我真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阴阳」交感,盯着还是个小童的Adam,借着道晚安压下胸口一阵堵,我一直相信双胞胎的缘分是远比鹣鲽夫妻还要情深,一方要是先行离开,留下的一方不是成了大雁就是信天翁。

生平第一次在厕所过夜感觉很新奇,除了盥洗设备跟马桶,再摆上个3.5尺的单人床是绰绰有余,我先把雨衣铺地,再把揹包里所有的衣服全部穿上,边穿边后悔没把出发时嫌累赘的睡袋带出门,我一直以为日本的住宿应该比台湾更方便,万没想到经过三年疫情,很多事会完全出人意料,若想出远门,谁都该有「物是人非事事休」的心理准备。

便所过夜初体验

这是一间专给身障人士使用的厕所,门是双层不锈钢还配有语音提示的电动按钮,我正悠哉悠哉洗漱时,传来5分钟后即将解锁的通知,还是中英日三国语言轮流放送,我一看时间,原来关上门后只能使用20分钟,我没伸手去按开门静待其变,谁知播音太有人性:「可能出事了,要通知管理员。」虽然明知这地方没半个工作人员,我还是怕警察过来会害到一众人等,老先生有车可睡无所谓,万一惊扰到多日来翻山越岭只求一晚好眠的Adam,那我岂不成了不折不扣的灾星?

我按了开门钮出去后立即转身再进门,骗到自动关门成功,上锁后只剩一灯荧然,虽有加雄先生的暖暖包跟安眠药,我还是冷到醒来,一看时间竟然还不到半夜,只好起身静坐等待黎明。

不得不承认我的观察力实在弱得可以,厕所里有插座可以充电,我竟然天亮后才看见,等待充电时我走到屋外,不见了Adam只见YouTuber,他应是去而复返,正在厕所对面建筑物的墙角酣睡,身裹着睡袋只露出半张脸跟可爱的高丸子头,我离开时怕加雄先生还没醒,不好去跟他道谢说再见。

拉着「大兄弟」我往回头路走,睁大眼寻找Adam昨晚叮嘱的,前往22番的岔路,边走边想这一夜承蒙三位男士的帮助,特别是Adam的临机应变,日本人认为厕所也有神明,其名为「雪隐」,人们会把生下一周的孩子带去厕所进行「雪隐参拜」,这跟我小时候每逢除夕,看阿母在床头摆供品拜「床母」是异曲同工,神道教的万物皆有灵亦即万物皆有情。

我想我这辈子永远忘不了跟「雪隐样」的不期而遇,后来在黄金周结束前认识来自捷克的Tereza,她告诉我因订不到房间,外加走山路被雨淋到发烧没力气,在一处沙滩旁的厕所跟「雪隐样」有过一夜情,我们均认为帮遍路者给予庇护的肯定是位女神。

陶渊明〈杂诗〉:「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想到比我先行的Adam,有他那位具有非常之「身」的弟弟相伴,其认知界面比起同侪是既多且广,在群山之间飘转坐地回忆时,或许会偶尔想起我这个十多年来老是被「人工」给隔空物理摩擦,誓言要朝原子小金刚那七大神力看齐,却还经常被莫名愁绪给左右的知音大妈。(朱言紫/台中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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