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名人堂】李奕萱/中心的風景

去年在北投参与制作一档眷村展,很多人听到的第一反应是:「原来北投有眷村!」再闻名字是「中心新村」,立刻又问:「中兴新村不是在南投?」我絮絮叨叨起来:北投过去隶属阳明山管理局,还有政战学校、军医院在此,当然也有眷村!而中心新村不只此心非彼兴,也与中兴新村整齐、有规画的模样大不同⋯⋯不过坦白说,从小住北投的我第一次知道中心新村,也是大学之后。

第一次走进村子,刚巧是我开始投入白色恐怖、二二八事件研究与工作的时候。不少人会把眷村、转型正义看作政治光谱的两个极端(也非毫无根据),但奇妙的是,喜欢上中心新村从不是一件难事——里头的历史实在太过鲜活,一砖一瓦都满溢生活的气息,仿佛轻轻触碰就能穿越时空。

顺着时间往前走些,曾经,这里是日本医院宿舍、太平间和马厩,时代更替,政局交换,日军医院改为国军医院,中心新村因而出现,入住许多医务后勤人员。彼时国军仍盼反攻大陆,只当眷村是短期居所,一切从简,一间房用隔板、竹篱笆切割,就分给三家住;屋内没有厕所、浴室,就用公共的。谁都没想到,这一住就是几十年,新住户、小孩陆续填满村子,空间开始不够用。于是,村子向外「有机生长」,妇联会盖了一批房,居民也卷起袖子自己盖新屋、扩建旧宅⋯⋯与此同时,隔壁的国军医院因为收治大量身心受创的军人,发展出国军医院的第一个「精神科」。

每个来到此的村民,都背负着漫长的征途与思念,其中,一位爷爷的故事特别令我印象深刻,他在去杂货店路上被「捉伕」(抓去当兵),家人本想筹钱赎他,但他婉拒,宁可家人用这笔钱过活。「不过是当几年兵。」他这样安慰家人,殊不知,一去就是半世纪。

而辗转来到台湾、住进北投后,生活虽比沙场安定,却也不容易。军人薪饷不高,妻子往往要做手工补贴家用,中心新村甚至产生一种应急方法:卖血。军医院手术常缺血,500c.c.血可换两千元,相比三百到五百的军队月薪,几乎是天价,眷户有时要付学费等大笔开销,就会以此换取一点宽裕。

好在辛苦的日子里,依旧点缀着闪亮:操着大江南北口音的问候此起彼落,居民每天拿着脸盆到公共温泉浴室排队,在广场架布幔、看电影,过年各家则会分享拿手菜,桌上摆满各省菜肴,以「小中国」忆家乡。

展览完成后,我时不时会带朋友去看,像介绍自己家一样介绍眷村。从平地走上中心新村有一道挺斜的坡,当年据说是买菜妈妈们的梦魇,如今我和朋友上山看展,也往往爬得气喘吁吁、满头是汗。幸好,大家都觉得值得,眷村后代的朋友兴奋分享家族过往;做转型正义工作的朋友则感叹:「真的是不一样的世界。」

真的好不一样!这几年,不只一次听眷户幽幽埋怨:「现在知道这些的人太少了。」我也总思考,为什么没有更早认识这里?曾听过一种说法:眷村保障了军眷,然而也隔离了外界——毕竟一个鸡犬相闻、邻里相熟的村子,外人真的很难进入,也无法得知里面的光景。

不过中心新村诚如其名,或许正是解答——当一个地点成为记忆与交流的中心,其中的风景肯定会超越藩篱,进驻更多人心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