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 十年无性婚姻,一场蓄谋已久的骗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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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风雨五爱街”连载第09篇。

前言

位于沈阳的五爱市场是中国最著名的批发市场之一,成立之初是为了解决国企下岗职工与社会闲散人员的就业问题。2002年,我正式进入五爱市场做服装批发生意,恰逢她最鼎盛的时期。

五爱从不佛系,就是红尘,只要身处其中,几乎每个人的命运都被这个具有“魔力”的市场改变——或是一夜暴富,成就自身和家族;或是折戟沉沙,迅速消失;或是被巨额财富所累,继而吸毒、赌博、直至家破人亡……

而此前,他们都只是一群生活无着、走投无路,需要勇敢跟命运叫板、拼刺刀的小人物

大时代的小人物,大市场的小故事,也许可以从其中窥见你我他。

1

2004年6月的一天,下了行后我没着急回家,而是由五爱市场北门出去,直奔大佛寺夏岩的卦摊子

夏岩是个跑江湖算命的,擅长六爻。第一次找她,她算出我“五一”前后有一笔小财将要进账,数字跟“2”有关,要么是2千,要么是2万,也有可能是20万。

当时我没太往心里去——说实话,我自到五爱街做买卖以来,见的神棍太多了,被忽悠的次数也多,不咋信。但我没脸,有事儿没事儿还总爱去算。

然而到了那年“五一”,我真发了一笔小财,而且数字都对上了。事后我对夏岩十分信服,往她那儿跑得更勤了。

接触的次数多了,我俩渐渐熟络起来,夏岩比我大五六岁,一直未婚,她个子不到1米6,长得极清瘦,脸色微微蜡黄,两颧较高,眼向里凹,打扮也简朴,常年穿一套灰色的居士服,裤子带黄色绑腿,下面着一双浅口露袜子面的棕色僧鞋。无论春夏秋冬,她都戴着一顶宽沿竹帽,非常好认。

这天,我大老远就见夏岩的摊子上有客,是个女人。说来也怪,前来算命的往往以女人居多,大多都是算婚姻或者爱情,一整就是:“他还能不能回头?”“他外边是不是有人了?”“啥时候能‘动婚’?”

我不太爱听那些事,就没急着过去。大佛寺外有台阶,我找了个地方坐下,开始研究那个女客人的背影——她坐在小马扎上,体格显得十分庞大,虎背熊腰,染的黄头发在脑后十分随便地挽起一个鬏儿。

夏岩递给她3枚古钱,女人将钱扣于手心,合掌当胸,虔诚地想着自己所求之事,然后低头闭眼,“哗啦啦”一顿猛摇。摇毕,把大钱往面前的八卦图上一扔,夏岩搭眼一瞧,就在自己的小本上勾勾画画。如此重复6回,夏岩开始排卦、推演,然后一顿白话,直到那个女人掏钱为止。

见那女人站起来了,我就朝卦摊走过去,正好跟她打了个照面——竟然是郭小慧

郭小慧也在五爱街做买卖,还是在我隔壁趟子出“大甲子(大档口)”的。她一见是我,也十分惊讶,目光有点躲闪,可此时我已经看到她哭得通红的双眼了。这样尴尬的情景让我俩手足无措,竟都忘了打招呼,彼此只点了个头,她就匆匆离开了。

我一矮身坐在马扎上,上面还有郭小慧的余温。我微微欠身,挪了一下屁股,跟夏岩说:“我来得就够早的了,她来得比我还早,这是没下行就过来了啊?”

夏岩点了点头,说,是来得挺早的,坐这儿半天了。我心里有些疑惑,不知道郭小慧来求啥——据我所知,她的生活十分稳定,生意不温不火,女儿一直由爷爷奶奶带,还挺省心,好像没有什么糟心事啊。

夏岩已经利落地把卦摊收拾好了,她说今天生意还不错,见好就收,请我去她家坐坐。

夏岩租住的单间离大佛寺不远,走几步路就到了,以前我也常去。到了家,夏岩先煮了两碗面,切了点儿黄瓜丝,拌上现成的熟酱,我俩“唏哩呼噜”各吃一大碗。

吃完,我让夏岩给我算一卦——我想再出一个档口,不知道生意将会咋样。夏岩起了卦,说不能暴富,但也不能赔,坚持下来兴许有收获,但要能耐得住心肠守着这盘生意。

“也就是不能‘红门’?”我有些不甘心,又问了一遍。那时我在五爱街已经卖过几回“小红门”了,只要货看得准,钱来得实在太容易,所以尝到甜头的我,总想着能“红门”不断,不愿意循序渐进、老老实实地做生意了。

夏岩摇摇头,目光有些不屑,说我总是想要一夜暴富。

“你以为一夜暴富是什么好事情?人命里担不起,钱是会反过来害了人的命的。”

2

第二天,我在行里碰着郭小慧,如常跟她点头说话,但她却有些做贼心虚似的,几次欲言又止,好像有啥话要跟我说。我琢磨着不对味,随即意识到,她肯定是担心夏岩把她的事儿跟我说了,于是找了个机会递过去一句话说:“那算命的嘴紧,啥也没跟我说。”

没想到,不这么说还好,越说她反而越不信。隔天下行,郭小慧主动找我,非要请我吃麻辣烫不可。我俩找了个小店,郭小慧点完东西,问我要饮料不。我说不要,她却点了两瓶“老雪”。

这本地产的啤酒劲儿大,我有些发怵。不过酒已经叫了,总不能退回去,我用手扶着啤酒瓶脖子,干笑了两声,服务员手脚麻利地把瓶盖起开,郭小慧一伸手就把酒瓶子拿了过去,先涮杯子,再给我满上。

“我比你大,妹子。”她说,“咱姐俩儿还从没在一块儿喝过酒,今天好好喝两杯。”

说着话,她把自己的杯子也注满了啤酒,倒酒时可能是劲儿使大发了,啤酒泛起酒花,一层沫子几乎要溢出杯口了。她一低头,嘴唇贴着杯沿吸溜了一大口,然后又往里倒满,这才举起杯子说:“来,干!”

既然她这么实诚,我也不能敷衍,两人一仰脖,酒都闷掉了。慧姐又点了两个熏鸡架,我也没客气,一口没咽完下一口又填进嘴巴。见我吃相难看,慧姐笑了,可她自己并没动筷,而是又满了一杯酒。

我知道她心里有事,于是也停下筷子,笑嘻嘻地让她有事就直说:“我跟你说实话,那天你算命那人我确实是认识,我也总找她算。但她那个人嘴紧,有把门的,啥事到她那儿就算是到了头了,上了封条一样,真啥也没跟我说。”

慧姐未置可否,只垂下眼睑,注视着面前的酒杯:“你在行里时间也不算短,左右档口即使没跟你办过事,也都知道你的为人。我其实也没什么不放心的,是心里堵得慌,想找个人唠唠。说起来,在行里离个婚还算啥事?”

离婚?

我有些吃惊,皱起眉头问,是不是她老公在外边有人了:“不对啊,我姐夫那人多老实啊,行里谁有事他也不能有事!姐你也别听风就是雨,姐夫不是那样人。”

慧姐的老公叫赵志强,不到50岁,中等身材,微有秃顶,穿着打扮也不张扬,总那一身。他为人极老实,十分严肃,从来不跟服务员开玩笑,不讲黄段子,更没听说过他占哪个服务员的便宜,在五爱街的口碑是相当不错的,甚至有人在背后叫他“唐僧”,说,“哪怕是五爱街的公耗子出轨了猫,赵志强也不能搞破鞋”。

我这人一激动嗓门就大,惹得其他桌的客人直朝我们这边瞅。我意识到自己有点儿冒失,让慧姐难堪了,于是赶紧喊服务员结账。慧姐也没跟我撕扯,先离了座位朝外走去。

等我赶上她,一时间竟不知道要说什么,两人只好面对面沉默地站着。我们所在的这条街繁华、吵闹,两旁的门脸,家家的音响都放着震耳欲聋的音乐,我的脑瓜仁子被吵得生疼,终于忍不住伸手扯她:“慧姐,到底咋回事儿,你跟我说说。要是真有人‘撬行’,咱想办法治她不就得了,这么多年的夫妻,哪能说离就离。再说,咱也没犯啥错误。”说完,我又向她确认:“不是你这头的事儿吗?”

慧姐看着我,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俩就一直朝前走,这一路上她都心事重重。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赵志强的样子,怎么都想不通,这样一个老实人怎么会突然闹离婚呢?

没多久,就走到了大南街般若寺的外边。那里有片稀疏的矮树林子,我俩穿过去,到寺院外围的台阶上坐了下来。这时,慧姐的情绪已经平复了很多,她回头看了看般若寺,指着里面问我:“我听说这里面出家都需要大专学历,是不是真的?”

我笑笑,让她别胡思乱想,说出一家进一家哪那么容易?“谁家两口子干仗,要是干仗就离婚,民政局那大门都推不开了。没有实质性的矛盾就不能离,就是有实质性的问题,也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听了我的话,慧姐平静地向我道出了赵志强要跟她离婚的原因:“你姐夫不行了。”

刚开始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寻思赵志强得绝症了?后来才意识到,慧姐说的是闺房隐私,随即就尴尬了起来。据说,这事儿是男人的痛点,但到了他们这个年龄,男人多少都会有点儿力不从心。

不行就不行呗,两口子感情好不比啥都强?再说了,沈阳那么老多医院专门治这个,广告打得铺天盖地的。我对慧姐说,不行就治,有时候可能不是病,就是压力大,是心理问题。如果是心理问题还不用吃药,劝劝就能好。

慧姐偏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复杂,其中似乎有一种情愫:“你不懂,你还年轻。”她咬着下嘴唇,低下头说,不是她因为这事儿想离婚,而是赵志强接受不了事实,非说不能让她守活寡,坚持要离。

我笑了,如释重负地站起来,还拍了拍慧姐宽厚的肩膀头子:“回头我让你妹夫他俩整两瓶,劝劝,老爷们儿之间好说话。你也别上火了,他可能也就一时没想开,再说了,姐夫也是为你着想,这么看来你俩感情还挺深呢,那就更好办了。”

慧姐抬起头,仍拿那种“你还年轻、你可能还是没太明白”的眼神儿看着我。但是她没有再过多解释,而是张了张嘴,吞进一口沈阳初夏的温吞空气,随即长叹了一口气。

临分别时,慧姐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千万别把这件事儿说出去,“你姐夫面子上过不去”。

我十分郑重地答应了。

3

自打那天起,我就有点不敢见慧姐两口子了,主要是怕尴尬。有时需要路过她家档口,我就绕道。好在我们不在一个趟子里,每天上下行都挺忙,所以碰头的机会并不多。

大约过了半个多月,一天中午,我正坐在档口里盒饭,出去上厕所的小服务员风风火火地跑回来。她小脸红扑扑的,眼珠子放光,十分兴奋地说,隔壁趟子打起来了。

我抬头白了她一眼:“行里不天天都有干仗的吗?你也不是头一天搁‘五爱’里待着”。

“不是,姐。”小服务员亲昵地贴近我,声音压得很低,“不是顾客,是狗咬狗,自己人跟自己人打起来了。”她的嘴唇几乎贴到我的耳朵边上:“姐,慧姐夫不行,现在全行都知道了。他把档口都掫(掀)了,慧姐正在档口里哭呢。”

我的嘴里还剩着饭菜,赶紧嚼了几下,想囫囵咽了下去,不料被噎住了。小服务员给我找水,我木然地拿着矿泉水瓶子,心里乱成一团麻,不住地想:他娘的,谁说出去的呢?慧姐当时可就跟我一个人说了,这种事,她不可能满世界去嚷嚷,但我也真的帮她保守了秘密,没跟任何人说啊……

我放下瓶子朝外走,小服务员在身后喊,问我去干啥——是啊,我去干啥?这种时候太敏感了,不是解释的时候,更不是安慰的时候。我的脚像被地给烫了一下似的,忙缩了回来。回到档口里,我看了一下时间,再过两个多小时就下行了,有事下行再说。

这时,旁边档口的人端着盒饭,站在我家档口门前说八卦。不一会儿,加入的人越来越多,有人说郭小慧守不住了,自己说出去的;还有的说她这个岁数如狼如虎,遇上自家爷们不行,“那可要了亲命了”。

众人轰然大笑,声音十分刺耳,我实在听不下去了,站起来说:“快别说了,谁家没有八出戏?笑人不如人。我可告诉你们,小心说完了,以后自己家老爷们先不行了,到时候谁笑话你们,你们心里好受不?”

斜对面档口的大姐50多岁了,她四平八稳地坐在自家门前吃水果,接话道:“你说这话倒是,可别当笑话说了,人两口子够糟心的了。”

下行回到家,我几次想主动联系慧姐,又几次放弃了。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她,如果她真的只把这事告诉了我一个人,那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见我心神恍惚,丈夫主动问询起来,我和盘托出后,他露出一脸冷笑:“该!到哪儿都显你,跟个欠登似的。这回好了吧,没偷吃弄一嘴屎,我就说五爱街不是个好地方。”

我心里本就烦闷,听他这样一说,也来了火。争吵过后,丈夫摔门而出,我一个人在家怒火中烧,反倒有勇气给慧姐打电话了。

电话很快接通,我没拐弯抹角,直接说那事儿不是我传出去的。慧姐先是沉默,之后便要约我出去。

在般若寺的围墙下,慧姐十分平静地跟我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上午,她并没有按时上行,而是去新民市拜访了一个老中医。据她的娘家人介绍说,这人医术十分高明,在男科方面颇有一手,慧姐打听、试探了多次,心里有了底,才决定让赵志强过去试试。

她兴冲冲地回到沈阳,先到店里先给服务员放了假,赵志强以为她抽风了,慧姐小声说了实情,赵志强先是目瞪口呆,随后“啪”的一声,把一个耳光重重地扇到了她脸上。紧接着,气急败坏的赵志强就骂开了,说慧姐守不住可以离婚,为什么要满世界的宣传他不行?

骂声越来越大,左右档口、路过的顾客纷纷侧目。慧姐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白一阵又红一阵,眼瞅着周围的眼睛越聚越多,就央求丈夫小声点,仿佛“不行”的人是她。

赵志强见事情已经被自己嚷破,索性破罐子破摔,跑到过道中间狂喊:“我他妈的就是不行了,受不了离,我让你守着了吗?是你自己贱!”他出完气就走了,留下慧姐背过身在档口里头哭。

这一次,慧姐对我再也没什么顾忌了,她说,赵志强所谓的“不行”其实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而是10年了,“开始是背对着我睡,我咋扒拉他他也不搭理我,后来让我扒拉急眼了,就告诉我实话了。那以后,我一扒拉他,他就问我是不是守不住,整得我连扒拉也不敢了”。

10年前,赵志强就提出和慧姐分居,他每天都睡在厅里。开始,慧姐也去找他,让他进屋,“他就骂我贱”;后来慧姐晚上睡不着,就整宿整宿坐在床上盯着房门,不知道丈夫哪天能自己推开门走进来。

我先是觉得难以置信,慧姐过的竟然是这种日子,后来就有些义愤填膺——可是,这毕竟是人家夫妻间的私事,我一个外人能帮上什么忙?我的愤怒无处安放,心里像堵了什么似的,压抑,又无能为力。

我对慧姐说,现在这层窗户纸捅破了也挺好。慧姐低下头,头顶白头发根冒出来。原来她已经有那么多的白头发了。

离我们不远处,有个卦摊子正收摊,算卦的伸出竹节般的手指,将地上那张写有“抽签、算命、六爻、批八字、看风水”的红布收了起来。红布边上是一个竹制的签筒,那人一拿,签筒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我收回目光,也不知怎的,嘴里突然冒出一句:“不行的话……慧姐,就离了吧。”

这话一出,我自己先吓了一大跳,手心出了微汗,滑腻腻的。人家这场婚姻好歹持续了20年了,怎么能说离就离呢?再说还有孩子。而且,离了婚,财产怎么分?慧姐拿什么维持生计?行里的人会怎么说她?大概会说她是因为“守不住”才跟丈夫离的。我知道,慧姐最大的顾虑还是女儿,在我们老家,儿女亲事讲究“知根知底”,如果将来她女儿谈婚论嫁,对方一打听知道这姑娘有这么个“水性杨花”的妈,亲事很有可能会告吹。

想到这些,我有些焦躁,甚至十分紧张、害怕慧姐听从了我的建议。可是不知道脑袋里哪根筋又搭错了,另一句话不受控制地从我嘴巴里溜了出来:“反正树挪死、人挪活。”

也许是因为刚才跟丈夫争吵,我自己也动了离婚的念头,那话既是说给她听的,也像是在劝我自己似的。我皱起眉心,声音不自觉地提高:“是他不行,又不是你不行。不行就不行呗,谁也没说他啥,他天天这么矫情个什么劲,不行就成全他。”我转过头来看着慧姐:“也是成全你自己。”

慧姐愕然地看着我,嘴张成一个小小的“O”。我低下头,没理她,自顾自地往下说:“更何况是他非要离,也不是你。主动权并不在你手里。”

慧姐没说话,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她偏过头,复又低下,似乎陷入深思。她想了很久,还是摇头。

我有点恨铁不成钢,觉得慧姐真是扶不起来的阿斗。“离了男人你就真活不了了吗?”这话都到嘴边了,但我感觉说出来实在是太伤人了。所以,心里虽然十分气愤,还是将话硬生生吞了回去。

4

当晚,慧姐又给我来电话,说赵志强把她所有的东西都扔到楼道里,让她滚,还跟邻居们说自己不行,伺候不了她,把她搞得十分不堪。当着左邻右舍的面,慧姐哈着腰把自己的衣物一件一件捡起来,里面竟然还有内衣内裤,实在是太过分了。

慧姐一见到我,就说那个家她可能回不去了。我让她报警,离婚先不说责任在谁,房子也该有她的份儿。可慧姐苦笑着摇了摇头,说他们住的那个房子是用公婆的一套三居室换来的。

以前沈阳的商品房供应不足,楼房基本靠单位分。如果父母分到大房子,又想跟儿女分家另过,就得跟别人换,比如用大房子换一个套间加一个单间之类的。

当年慧姐结婚时,公婆就是这么干的,之后老两口带着孩子住两室,慧姐两口子就住单间。房产证上写的都是公婆的名字,这就意味着,如果慧姐离了婚,房子跟她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没想到情况这样复杂,我就问慧姐还有没有其他的家庭财产。慧姐说,自打她结婚以后,一直是赵志强在管钱,这几年买卖一般,也没攒下啥,平时还得养孩子。这次闹掰,赵志强倒是主动提过分财产,他说慧姐如果同意离婚,就不用她管孩子,另外再给她拿两万块钱,算是两清。

“两万块钱?打发要饭的呢?!”我当时结婚没几年,虽然跟丈夫偶有争执,但对离婚算计、两人会反目到什么程度完全没什么概念。我愤愤不平,建议慧姐找娘家人出面,至少她眼下得回娘家,先安置下来。

慧姐面露犹豫之色,但最终还是听了我的建议,因为除了娘家,她也实在没有地方去。

慧姐的娘家在东方宾馆那边,因为距离不远,我执意送她过去。刚开始,我以为慧姐的父母单独住个一梯三户的单间,但一上楼我就发现,那是个筒子楼。

沿台阶而上,没有灯,楼道里黑漆漆一片,等眼睛足够适应,也要小心一点走才行。上到4楼,是扇公共大门,慧姐说里面住着3家人,房子都是一室一厅,厨卫倒都是独立的。

慧姐有钥匙,先开了公共门,带我朝里走,敲了中间那屋的门。没多久,一个跟慧姐年纪仿佛的妇女来开门,她穿着一件乌突突的翻领睡衣,头发随便挽在脑后,脸两边都是散下来的碎头发。她先看了看慧姐,又看了看她手里提的行李,全程没有看我,也没说“请进”,一抹身就自顾进屋了。慧姐回头瞅我笑笑,说那是她弟媳妇。

进了屋,我才发现房子很小,确切说,是一室一“小”厅,房门右手边是厨房,正对着厕所。往里走,铺着地板革的小厅里放着一个单人钢丝床,上面被褥叠得十分整齐。里间是一个卧室,大一些,摆着木制的老式双人床、折叠沙发和坏了门的大衣柜。卧室正中间放了一张土黄色圆桌,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儿正趴在桌上写作业

见我们进来,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站起来招呼,慧姐的弟弟也热情,只有弟媳妇一脸不悦,还摔摔打打地指桑骂槐:“赶紧写作业,长大了长点能耐,全家就指着你呢,谁也指不上,不回来添堵就不错了。”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很尴尬,慧姐她妈动了动嘴唇,终究没有出声。慧姐的弟弟看不过去眼,骂了媳妇儿一句:“满嘴喷什么粪?姐来了没看着啊,眼睛是灯泡啊?”

几乎是毫无征兆的,我只听“呜嗷”一声,那女人就朝慧姐的弟弟扑了过去,接着便是连珠炮似的谩骂。她语速极快,花样繁多,我甚至听不清她到底骂了些什么,只隐约听到:“我嫁给你算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谁不是凑和过,咋就不能凑和过?老爷们不行就跟人家离啊,咋就那么贱……”之类的话。

慧姐她妈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低着头,小男孩似乎是见惯了这种场面,只顾低头写作业,十分镇定。慧姐拉着我,逃似的跑了出来,我们沉默着下楼,因为一楼实在太黑,最后两级台阶我一脚踏空,慧姐及时扶住了我。

慧姐问我有没有事,我心想:我能有什么事?撑死了也就是摔一跤,但是你呢?我不敢想她的以后。

已经是晚上8点多,出了楼门,外面反而更亮堂一些。隐约还能听见慧姐的弟媳还在哭嚎,本来想骂她两句,但又一想,我有什么资格骂人家呢?一个嘴巴那么刻薄、恶毒的女人,心里应该装了很多的委屈和不满吧。

因为是夏天,路上的行人还很多,风把我的心吹得乱七八糟的。一路上,我和慧姐谁也不说话,她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有。因为拎的东西挺沉,慧姐不时换手,我想替她拿一会儿,她也不让。

走到大南街的十字路口,慧姐让我先回家,她说自己还是要回家的。我知道她说的是哪个家,但我却觉得,那两处似乎都已经不再是她的家了。

“还是要回去的,不让我进门,就像你说的,我就报警。我还没跟他离婚呢,你不用惦着我。”慧姐说得很平静。

当时,我特别天真地认为,慧姐能有这样的态度,可能是已经习惯了那种生活,或者已经麻木了。再不然,就是单纯的乐观坚强。我唯独没有想过,慧姐已经做了某种打算,那种表现,是已经对生活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了。

5

一周后的一个早晨,五爱市场正处在“批货”高峰期。9点来钟,一个消息迅速传遍了所有档口,说又有人从5楼跳了下去——那时候,几乎年年都有人从五爱服装城的5楼往下跳,为此,香港的高小姐(五爱的老板)每年都花重金请西藏的高僧过来做法事,但依然无济于事。

上午10点多,我家的服务员小脸煞白地跑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是慧姐。”

自从上次分别之后,慧姐一直没来上行,我给她打电话,也总显示关机。我以为小服务员是说慧姐重新回来上行了,她说不是,“是慧姐从楼上跳下来了!”

我扔下手里的货就往出跑,跑到一半又站住——那个时间,“五爱”里的人还很多,人群像海水一般涌向我、裹挟着我,我只觉得两耳“轰隆隆”,像有火车在我脑袋里跑。我被动地随着人群朝前走去,直到被拥到2楼天井的围栏边,耳中的巨大的轰鸣声才暂停。我眼前又出现了那些在五爱街讨生活的人:卖哈密瓜的、卖水的、卖雪糕的、搭边卖裤子的,我的目光从他们的面孔上一一检阅过去,似乎我是天外来客,从来没有见过人类一般。

第二天,赵志强的档口就挂出了“转租”的字样。大家都说,这是他自己作的,为啥非得跟慧姐离婚?现在家破人亡了,满意了?许多人为慧姐鸣不平,我家小服务员说:“真傻,干啥死?死都不怕怕离婚?谁离谁活不了?”

事发后的那3天,慧姐的弟弟每天都上行来找赵志强的晦气,扬言要跟他同归于尽。事情闹得很大,搞得赵志强的档口都租不出去。第四天,慧姐的弟弟不来了,听说赵志强拿出了一笔钱给了慧姐娘家。

慧姐“头七”那天,小服务员下行前神神秘秘地凑到我跟前说:“头七回魂,姐,你说慧姐能不能回去报仇?”

我不明就里,小服务员说,你不知道?赵志强已经在筹备婚礼了,新娘也是行里的,肤白貌美大长腿,都怀孕好几个月了。小丫头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

我说,不能吧,慧姐尸骨未寒,更何况赵志强要是这么干,慧姐的娘家也不能答应啊。

小服务员朝地上“呸”了一口:“这年头,人情比纸都薄,都管钱叫爹,见了亲爹谁还能想着自己已经出了阁20多年的姐姐?”

3个月后,赵志强果然大张旗鼓地另娶了,对方真是行里的一个服务员,长挺好,比赵志强小10多岁。行里人都说,赵志强是“真人不露相”,这年头,“铁子(情人)人人有,不露是高手”。

最让人瞠目结舌的是,赵志强婚礼那天,还请了慧姐的弟弟、弟媳去观礼。席间,慧姐的弟弟没说话,一杯又一杯喝闷酒,慧姐的弟媳嘴巴甜得淌蜜,她家孩子小,不懂事儿,还管赵志强叫“大姑父”,她便当面嘱咐:“以后得改口了,就叫‘舅舅’,亲舅舅。”还让孩子问“小舅妈”好。她还说,孩子说了,小舅妈怀的一定是个弟弟,“他小舅妈年轻,可能不知道这个事儿。孕妇你得让小孩儿看,再问他说怀的是男是女,说的那就八九不离十,童子口,准着哩”。

赵志强很高兴,又给孩子塞了一封大红包,慧姐的弟媳就往外推,但是三推两推,那红包又“莫名其妙”地落回到了她手里。

几个月后,生意平平的赵志强竟然斥巨资在五爱市场买了个“精品屋”。那时,五爱街里人人都在传,说赵志强之前中了500万大奖,这事儿慧姐生前压根儿不知道。很多人感叹人心叵测,也有人替慧姐不值,甚至诅咒赵志强后妻生出来的孩子没屁眼儿。

再过没几个月,赵志强就喜得贵子了。儿子白白净净,面貌周正,还全须全影,各器官零部件都因地制宜,长势喜人。大人拿手指轻轻一碰,他就咧开嘴巴笑,十分招人稀罕。赵志强宝贝得不行,恨不能倒过来管他叫爹。

6

那天,阿新腋下夹一黑色老板包,撇一口温州腔的普通话凑过来说:“升官发财死老婆,慧姐老头儿这下可捞着了。”

小服务员抱着肩膀,撇着嘴问我:“姐,你听过一句话没?总有傻X爱红颜,总有红颜只爱钱;总有红颜爱傻X,总有傻X不珍惜。”

阿新学着东北话:“你可拉倒吧,慧姐是‘红颜’啊?她要是‘红颜’,她老头儿还能不行啊?”

众人再次哄堂大笑。之后,两边的档口迅速分成两派,一派说做人得有良心,赵志强这么做早晚得有报应,远报在儿孙,近报在自身;另一派认为良心不值几个钱,能当吃还是能当穿?慧姐倒是对婆家娘家都讲良心,可她死后,娘家人拿了钱不再吭声,撇下个女儿跟奶奶住,将来大了,一聘就得了;赵志强买新房、买新车,娶个小的还得个儿子,就算是买卖不好,但“精品屋”他可以租出去,一年好几十万搁挎兜里捂着,人家哪儿有报应?

最后,他们总结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众人议论纷纷,我家小服务员摸着胸口,露出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说这事儿整得她都有心理阴影,不敢搞对象了,“难道就没有真正的爱情吗?”

斜对面一个40多岁的大姐拿自己做例子,“恐吓”我家小服务员:“真正的爱情?就我家你姐夫这是没钱,有钱那也是头一个踹了我。我告诉你小姑娘,爱情是火没错吧?我早总结出来了:爱情是火,婚姻就是火坑呗!”

说罢,大姐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另外一个女人插进一嘴来,说自己生姑娘的时候哭了,不是重男轻女,而是担心姑娘未来要嫁人。她说女人嫁人时候,无一例外都是想要有个家,没想到这一嫁人,不但原先的家没了,后成的家如果不拿她当自己人,她反倒成了再也没有家的孤魂野鬼了,“像慧姐,没有利用价值了、人老珠黄了,男人整个理由非要‘退货’,完了‘厂家’还没有能力回收,你说糟心不糟心?”

我在一旁听着,什么也没说。自从慧姐走后,我不愿去想她,但她却总是突如其来地出现在我脑海里。我想,慧姐过了那么多年饱受折磨、压抑甚至是被玩弄的生活,旁人光是一句“坚强”、“挺住”、“加油”也许是远远不够的。而我、我们、我们的社会,能为无数个慧姐们切切实实地做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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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胖子

编辑:罗诗如

题图:《通往春天的列车》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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