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林怀民:台湾人,为什么不喜欢自己的美?

文:天下编辑部

艺术作为一个媒介,在乡镇里发生一些有意义的事情,会让年轻人觉得有希望。云门舞集创办人林怀民今年要退休了,他曾带领云门走向世界,更将云门蕴含深厚的艺术与美感,带进台湾偏乡。「艺术如果放到整个社会,当每个地方都这样,我们是不是会想得不一样?人跟人的相处是不是可以更好一点?」他出席2019天下经济论坛(CWEF)时期许,艺术就应该进入生活、进入社会各角落。

人类为什么需要艺术?首先,我想,艺术是非常好的投资。

我分享最近看到的一些东西达文西作品救世主》(Salvator Mundi),2017年在纽约佳士得拍出4.5亿美元(约135亿台币)高价。如果用中华民国政府总预算做点小算术,我们可以买到147.5张的《救世主》。

来看看活着的画家,英国艺术家霍克尼(David Hockney)的作品《游泳池与两个人像》,画的也许是加州的生活吧,也拍出9千多万美元的价格。这位画家一直被炒作,作品是现在活着的画家里,卖得最好的。

艺术的价值是自由市场的问题

2018年在伦敦苏富比拍卖场上,街头艺术家班克西(Banksy)的《气球女孩》帆布裱框版本,落槌拍出的瞬间,内部的碎纸装置同步启动,把画作碎掉。买主当场说不退货、会付钱,他仍要保有这张画;这让画作的价格更高。

谁都不知道班克西在画里藏了个机关。所以,当代艺术有时候就是个「说法」;当说法值钱,便有市场。

基本上,我不大喜欢这些画被买回家,因为私人收藏后,大家就看不到了。我喜欢它们在美术馆。

张继高先生是新闻界与艺文界的前辈,他曾说,当初推广古典音乐时,「古典音乐是学而知之,而不是生而知之的事情。很多艺术是用横膈膜以下来感受。」对我来讲,我不反对家里有幅画,也许是复制品,天天看,可以感受很多细节。当自己陷入一个固定模式的生活或工作时,这幅画也许会给我一点有趣的刺激。

像我每次看到南宋画家夏珪的《溪山清远图》就很开心,宜情宜性,能给你很多刺激。但如果要把画用碎纸机弄掉,我想,可以把这笔钱省下来。

在画里看见台湾的阳光、水气,还有历史

来自四川的席德进,画了一幅《日月潭风光》,再也没有人能够把台湾风景表现得那么好。这里面画的不只是风景,其实也是心境。台湾湿气很重,席德进的作品中,抓到了这东西。

侯孝贤拍摄《悲情城市》的场景,也是席德进画的《瑞滨海岸》。在那个镜头里,侯孝贤抓到很湿润的感觉。我们北海岸的风景,跟西湖、跟北方都不一样。我喜欢这些东西,想起台湾的时候,会想起一些事情。

我曾经拿玉山照片问年轻舞者,「这是什么地方?」他们说瑞士,终于有一个聪明的说有点像玉山银行,唉,我们不知道玉山长什么样子,基本上这几年大家才开始认识玉山。

我们来看看南部的样子。国宝廖继春《有香蕉树的院子》,没有加州有钱人游泳,但这是我们的童年记忆,阳光照下来,有香蕉树的庭院打扫得很干净。这对我来讲,是严重的乡愁,这是台湾的太阳。

同时期有很多前辈画家,用印象派的手法来处理台湾的题材,来撞击我们。

郭雪湖《南街殷赈》中的大稻埕,是我们共同拥有的记忆。虽然没有参加过,但我们知道迪化街当年长这样子,这存在于我们的共同意识里。

石樵的《市场口》很有趣,画的不只是市场,还有劳工、中产阶级的样貌。画中最左边的,是一位台籍女士,穿着日本服装画册上的洋装,后面一位蓝色旗袍的漂亮女生,很可能是光复前来台湾。这告诉我们那个时代的样子。而唯一不变的,是传统市场里的那条狗。

李石樵有一幅很少人看过的《大将军》,在1964年白色恐怖时期完成。很显然他是有模特儿的。不过这幅画从来没有展出,当时也不可能展出,否则你的身体就要去监狱里被展览。

台式美学和优雅配色,我们自己却不认同

我很喜欢李梅树的《白衣少女》,天天看这么优雅、「大头大面做媳妇最好」的女士。而在李梅树的《露台》里,画的显然也是中上家庭的女士,都是我们好像认识、可以叫她们阿姑或阿姨的人。

如果我们常看这样的绘画,我们认同了这样的美,为什么还要去韩国做小脸、还要让腰细到不行呢?当我们没有自己的美学,以及美学所带来的尊严,我们就在商业文化下,不断被洗刷,永远都不知道今天出去要穿什么。

女画家陈进年轻时画的《芝兰之香》,衣服的红跟黑可以这样搭配,仔细看,身上有很多细节,这是台湾人颜色。另一幅《合奏》,红鞋与绿鞋的配色多勇敢!这是我们美学一路承袭下来的东西,艺术将沉淀为生活里的美学。而当这个东西不在时,我们是断裂掉的。

陈进作品里优雅的台湾人颜色,从我们意识里通通不见了。我们受了国外流行品牌影响、变得不喜欢自己。其实我们有这些文化,但我们文化却是断裂的,我们也必须承认这个断裂。

为什么需要国家画廊

我10几、20年前到欧洲演出,一位德国老太太看了《水月》,她来后台告诉我,二战末期,盟军地毯式轰炸,柏林没有水、电跟食物,但他们往往能得到一些消息,知道某某地方有个音乐会,在断垣残壁的城市里,花很多时间走过去。

音乐会场地用黑布围起来,听的可能是三重奏或钢琴独奏。像是朋友相聚一起听音乐,巴哈、贝多芬都是好朋友,彼此聚在一起。虽然没东西吃,但有些东西是横隔膜以上的活动。台湾由于种种的断裂,不认识玉山,也不认识我们自己,不认识这些艺术家提炼出来的颜色、景象、感觉。

社会里,除了政治跟意识形态之外,应该有一些温暖、生活、美的东西,不然我们就在每一次的选举里,任由候选人选择他们的历史版本。

我一直渴望有一个国家画廊,能延续故宫博物院清代后的台湾。

今天这个机会仍然有,可是变得更困难了。不只是经济的问题,而是在80年代后,很多前辈画家的画都进入市场、成为私人收藏。今天要做国家画廊是最后的机会,因为有些前辈画家的第二代愿意合作。我很渴望,但不晓得怎么样才能发生。

画廊里的内容,就像《市场口》那幅画,不只是美丽,而是可以告诉我们很多事情。

艺术在社会、生活里慢慢发酵

表演艺术比绘画更加直接。纸风车剧团的319乡巡演、云门的大型户外公演,只要能支付成本,我们就演出。云门公演今年进入第24年,每一场平均有3万人,大家在一起秩序井然。艺术就在社会发酵。

我们也到偏远地方演出。云门去了3次那玛夏,非常感动的是,当年参加过的小朋友,从外地回到那玛夏,跟舞者拥抱说说话。

很多事情可以用艺术完成,像我们看到新港的化妆游行、老太太画画银发族画画是近10、20年的风气。在池上,画画写字也变成村民活动,有时就在池上车站展览。

池上村民梁正贤把他家60年谷仓捐出来,还捐1千万,盖了艺术馆后,池上马上有了改变。池上街道的路牌是居民自己写的,因为大家分配写,每条路的字体都不一样。

艺术不是用来拍卖的,它是生活里的一件事。

因为台湾好基金会董事长柯文昌提倡,艺术要从乡间做起。他们进入池上,只要农民愿意,池上音乐会馆就在田边设音乐放送机,放柴可夫斯基给稻子听。我问农民,「听古典音乐长大的米,真的比较好吃吗?」他们说有,因为音乐很大声,把虫子都吓跑了。

没有地方展览,就去车站展;没有地方写字,就去写路牌,这些东西都在生活里。

秋收艺术节的小义工

台湾好基金会第一次做音乐会,邀请陈冠宇在田间谈钢琴,这张照片上了《时代》杂志。尔后一直延续,张惠妹、伍佰、云门都去了,慢慢发展成今天的样子。

池上是个只有4000多人的地方,办活动时,全村都出动,池上国中的小朋友在烈阳下排了2500个座椅,排完后又去拖地,还没有看到演出,他们就守在流动厕所外面,清扫得干干净净的。

我喜欢这样的风景,人群从远处慢慢汇集过来,池上也找到团聚的力量。

我们在池上秋收的第一场,免费表演给在地乡亲,必须在入口处看身分证。你知道池上人有多得意吗?尤其秋收的照片登上《纽约时报》半版,他们以前都在劳动,根本不觉得池上很美。

秋收变成一个祭典,亲朋好友都会来,在外地的孩子除了过年,也愿意多回来。原本池上是个好山好水好无聊的地方,台东内部排名都在后面十名,这两年变成第二名,而且愈来愈好,他们得到很大的鼓励。

艺术作为一个媒介,在乡镇里发生这样的事情,会让年轻人觉得有希望。如果放到整个社会,当每个地方都这样,我们是不是会想得不一样?人跟人的相处是不是可以更好一点?

我们需要有体温的艺术

我们到了城镇,在新竹的「逆风计划」,去少年感化院学员跳舞。最近老师们对学员的看法改变了,他们回到房间不再摊在那里、闷在那里,而是会开始自己练、要求身体的律动,也会讨论。

演出的时候,学员的家长都来了,他们非常骄傲,还有孩子期满可以出去了,但为了表演,愿多留2个月。因为他在这里面,找到可以做的事情,可以做得很棒、可以合作,因为这样的事情,信心跟着一起来。

今天我们需要什么样的艺术?我们需要好的艺术,在政治撕裂的社会里,城乡贫富差距愈来愈大,我们对于过去,除了意识形态的标签,没有体温。艺术就给这些事情体温。

今天我们需要什么样的艺术?需要让大家在一起有温度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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