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旦与铁马的轮转

散文

生命越过无数座分水岭之后,我仍不时转身回望四岁那年的我:低着头,一笔一画 ,慢慢的,像画图一样的学着写字。那一个个字是单薄的,还不足以承载生命的重量,也无法传递生活的喧嚣。然而,在那一个个字的背后,生活里的浪涛无止无尽的,一波又一波涌来,冲击我的身躯,推着我向前,向前…。我的小小心灵于是一寸又一寸扩展,在怀疑与肯定的交替中成长,成长…。

1948年夏末送走了好兄弟,八月即将迎来月娘节清通叔的丧事已经办完,我的下颏伤口也已完全愈合,吃早顿时,母亲说,再过几日就要去西螺月饼;「吃了月饼,汝就要学写瑞,按呢汝的名就有头有尾,瑞月连作伙啦。」 我说,我已经会写「永」,应该要再学写「定」,按呢就把咱的村名「永定」连作伙啦;「瑞」那个字真多划,以后再写嘛。父亲点头笑了:「真对!汝按呢想比较有理,素桑,咱阿月仔真有头脑呢。」母亲竟然也笑了:「我生的耶,当然有头脑啊,手在伊的身躯,随在伊欢喜啦,会认真学写字就好…。」

吃完早顿,父亲骑铁马去南边园巡田水,母亲去井边洗衣服,二妹在摇篮里睡觉,我拿来笔和纸,在饭桌上学着写「定」。这字的笔画虽比「瑞」少,却比「永」多,就照着母亲写的,慢慢的描摹… 。

就在我很专心的写完一个「定」时,一波生活的浪涛又涌过来了。

「阿月仔,汝在写字哦,汝真精真巧呢!」

哦,阿香姨来了。

她从茄芷袋里拿出文旦,一粒一粒放在饭桌上。哇,有六粒呢。

我紧走出去大声叫:「妈-,阿姨来啰。」

母亲湿着手,「姊啊-!姊啊-!」喊着跑进门。

「素啊-,」阿香姨欢喜的拥抱她妹妹;「我挽文旦来啦,这时阵挽落来,失水到月娘节就足甜啦。」

阿香姨家的三合院,厝地宽广,后院种了几十欉文旦;每年都在月娘节之前送文旦来。

母亲是屘女,有五个哥哥,只有阿香姨这个大五岁的姊姊。她的大女儿秀桃比我大六岁,已经读永定国校四年级了。

母亲给阿香姨倒了一碗水,又从饼干桶拿了一碟饼干请她吃。她边吃边说,前几日听秀桃提起,才知她和我四伯的大女儿如美同班,也才只知道如美三姊妹共用四条内裤的事。

「这拢嘛是秀桃转来讲我才知影的,」阿香姨忧头结面的说,「听讲三姊妹为着轮流换内裤,不时哭,不时吵,唉哟,查某囡仔呢!」

「按呢哦,我只知三姊妹不时被打得唉唉哭,还不知有这款代志呢,」母亲说,「唉,前人子,无法度啦,另日我去西螺买物件,再剪几尺布转来,给她们一人做两条内裤好替换。」

「这后母实在有够冻霜,有够恶毒,」阿香姨已经吃完饼干,「阿恁四伯拢无管啊?」

「阮四伯啊?哪有在管家内事?」母亲长叹一声:「啉酒博筊输了了,亲像病猪仔啦。」

阿香姨-,哦,她怎么霎时流目汁,断断续续的说:「按呢哦-?和阮彼只羊仔-,差不多啊!」

阿姊-,袂阁讲啦,」母亲轻拍阿香姨的手背:「阿姊-,歹势啦!……」

我虽然停下笔专心听,却是有听没有懂。阿香姨家没饲羊,她怎会说「阮彼只羊仔」?母亲说的「前人子」、「博筊」,又是什么意思?「袂阁讲」,是讲什么代志?

阿香姨拉起衣角,擦干目汁,说她要回去了。走到门口,母亲说:汝的铁马呢?阿香姨说,她那台铁马被当掉了:「二十八仔彼台,我骑不上去啦。」

「按呢哦!-」母亲叹口气:「阿姊,行路艰苦啦,我来载汝转去啦。」

-阿香姨最后那句我懂。父亲的脚踏车就是二十八仔,比较高,是男人骑的,后座有个货架。母亲和阿姨的铁马是女人骑的,矮一点;但是「被当掉」,那是什么意思呢?

母亲载阿香姨转去后不久,父亲回来了,我急着把听不懂的「前人子」,「博筊」,「彼只羊仔」,「被当掉」,「袂阁讲」,一句接一句的问清楚。

父亲脾气好,耐心的为我一一解释。

「前人」是指如美的母亲,三年前因为肺痨去世了;「博筊」是一种用钱拚输赢的游戏;「彼只羊仔」指阿香姨的丈夫属羊;「被当掉」是身边欠钱,物件被拿去当铺借钱;「袂阁讲」,是指姨丈老爸肺痨时,父子俩冤家相骂,后来少分田地给他,以致气愤失志,啉酒博筊,家产败了了…。

「爸-,我和妈妈去阿姨家,没看过姨丈的老爸啊。」

「当然啦,汝出世前几年,伊就过身啦。」

「伊和清通叔共款,拢是肺痨哦? 」

「但是时代无相款啦,汝清通叔是无钱倘买药,汝姨丈伊老爸彼时阵是有钱买无药。肺痨足早以前就有,拢无药倘医,我在东京中学时的老师也是肺痨过身;汝清通叔在虎尾糖厂被人传染肺痨,台湾已经有药,但是伊都无钱倘买,无法度啊…!」

父亲看看手腕上的表,站起来说,要去二仑农会开理事会;「以后再阁慢慢的讲,这是历史,真长啦…。」

父亲骑上二八仔,又出去了。

我继续学着写「定」。

但是,「历史」,是什么呢?我边写边想。

从清通叔喝农药自杀到阿香姨送文旦来那个早上听到的,我记住了「肺痨」与死亡的重重阴影。后来,我继续好奇的问,爸妈也「再阁慢慢的讲」,转述了他们从阿香姨那里听来的钟家故事,我也在成年后的阅读里逐渐认识肺痨;知道阿香姨的公公、两个婆婆和清通叔的肺痨是会传染的;如美母亲的则不会。然而不管哪一种,病人的家属都会受到经济与心灵的磨损;而病人即使非常注重营养补身,也大多只能拖延死日的到来。

父亲生于1914年,在东京读中学是1928-35年间。四岁的我听他说中学时即有老师因肺痨过身,以为「肺痨足早以前就有」是指他读中学的年代。──四岁的我,到底还是憨囡仔啊!

幸而,后来我学会更多的字,幸而,文字里记载了更多的事,──哦,那就是历史──,我终于了解肺痨侵袭人类已逾五千年,病人会发烧,激情,苍白,呕吐,咳嗽,咳血…。──十七世纪时,欧洲人甚至把肺痨称为「白色瘟疫」。

1882年3月24日,德国生物学家柯霍(Koch,1843-1910)在柏林公布研究结果;确定肺痨的元凶是「结核杆菌」。然而,其后数十年,仍无人研究出对症之药。

在文学史上,不少小说人物是肺痨患者;中国最有名的是《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也有不少罹患肺痨的作家,在患病期间依然写出传世之作;离我们最近的是台湾作家钟理和(1915.12.15-1960.8.4),1946年患病后写出长篇小说《笠山农场》等代表作

──钟理和发病的年代,和清通叔相近。但他家境较好,得以在台北的松山疗养院静养三年;并在1950年切掉六根肋骨,病情好转后返回美浓老家继续写作;1960年咳血而亡时正在修改中篇小说〈雨〉,因而被称为「倒在血泊里的笔耕者」。

离我们较远而举世驰名的是年轻的英国诗人济慈(1795.10.31-1821.2.23),他24岁时因照顾患肺痨的弟弟而遭感染,26岁即身亡。但他传世至今的〈夜莺颂〉、〈秋之颂〉等著名诗作,都是在患病末期艰苦熬出来的。

比较特殊的是,德国作家汤玛斯曼﹙1875~1958﹚,他并非肺痨患者,却在五十岁时出版「肺痨文学」的代表作《魔山》。

汤玛斯曼27岁﹙1901年﹚即以长篇巨构《布登伯鲁克家族》名满德国;1912年的中篇《威尼斯之死》,更因后来拍成电影而举世震惊;他叙述中年男子在威尼斯旅途中痴迷美少年,即使听说瘟疫(鼠疫)扩散仍不愿离去,终致命丧威尼斯。

然而,也是在1912年,他的妻子罹患了俗称「白色瘟疫」的肺痨,入住瑞士阿尔卑达沃斯地区一家国际疗养院。汤玛斯曼去探望妻子时,仔细观察院中病人的举止神色语言,也从妻子的叙述中更深入了解院中生活,遂构想了一座「山庄」,把那座三两天就有人死亡的疗养院隐喻为《魔山》,费时十年完成(1913-1924);并于1929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那时,肺痨也仍是无药可治的。

我不会德文,二十多年前读到的《魔山》是1990年漓江出版社的中译本,厚达九百多页。译者杨武能特别写了〈译本前言〉,其中几句是精要简介:

──在《魔山》中住着来自欧洲乃至世界各国的病人。他们代表着不同的民族、种族、文化传统、宗教信仰和政治态度,但却有一个共同之点,即都属于不必为生计担忧的有产有闲阶级。这些「山庄」的居民,在与世隔绝的环境中,自有一套独特的生活方式和人生哲学:都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都沉溺声色饕餮成性;都精神空虚,却在尽情的享受着疾病,同时又暗暗的等待着死神的来临。整个「山庄」及其所在的达沃斯地区就跟中了魔魇一样,始终垄罩着病态和死亡气氛。──

──那时,我想起了永定清通叔的贫病自杀,以及顶茄塘阿香姨的公公与他的太太们…。

1943年10月19日,乌克兰裔美籍微生物学家塞尔曼.瓦克斯曼(1888-1973),经由实验分离出链霉素,为肺痨医学踏出第一步,肺痨才逐渐获得药物控制。

清通叔1946年罹病时,链霉素已问世,可惜他无钱买药。阿香姨的公公詹昭栋是富裕的地主,但他1938年去世时还是有钱买无药;更悲惨的是,他的大某、细姨,都被他感染了肺痨,甚至先他而逝。

詹昭栋是独子,清朝时代读过汉学,整日吟诗写书法,家里十多甲地请两个长工耕作管理。他的大某秀珍,只生一子进德,曾送去日本读大学,回来后在西螺教中学。他的细姨金花,生两子,大子进昌西螺中学毕业,在二仑乡公所户政课上班;屘子进棋不爱读书,公学校毕业后就留在家里,与长工一起作田种菜;后来载菜去西螺市场时认识了在那里做工的廖香…。

阿香姨说,詹家的病,是从浊水畔大某秀珍的娘家杨厝寮传染的。秀珍五十岁那年,听讲大哥咳嗽半年多都没好,不时去西螺中药房买些止咳药,她也三不五时由长工驾着牛车回杨厝寮探望大哥。后来她自己也开始咳嗽,吃了几帖止咳药仍无效,却传来大哥咳血过身的消息。

大哥满七之后不久,昭栋也开始咳嗽,进德察觉有异,带两老去西螺一家熟识的西医诊所,老医生问诊后说,可能是肺痨,但是没药医,只说这款病会传染,要隔离,多晒太阳,吃营养一点…。

进德已有二男一女,进昌太太刚有身,进棋尚未婚;加上两个长工,一家十余口人,传染下去就惨死了!第二日他就吩咐长工把后院的文旦树锉去三十多欉,再请大北园的土水师傅来测量,整地,另起一间红砖屋,里面有卧房,书房,便所,浴间,烧水的大灶。

这个文旦园里的红砖屋,规模当然不如汤玛斯曼笔下的「山庄」,但詹昭栋的生活也如《魔山》的隐喻:

──自有一套独特的生活方式和人生哲学…:都沉溺声色,饕餮成性;都精神空虚,却在尽情的享受着疾病,同时又暗暗的等待着死神的来临。──

进德没等学期结束即辞去教职,在家养鸡养猪,还在前庭挖池塘养鱼,专心照料父母的饮食营养。昭栋每顿喝鸡汤,吃鱼吃蛋配爌肉,秀珍却不时呕吐,怕油腻,只吃白糜青菜配豆乳,一年多后就咳血身亡。

金花于是要求按照台湾习俗,百日内让进棋娶阿香进门。

进棋长得高大俊朗,阿香做工休息时爱听他讲笑话。她只知进棋是细姨子,家里田地多,入门后才知詹家后院有间大砖屋,三顿饭要在灶脚帮忙大嫂二嫂洗菜切菜,学习另外备菜款待公公,端进他的屋子;也终于知道公公是肺痨,大某已经因肺痨过身…。进棋也许怕娶不到她,以前都没讲这些家内事。

让阿香更意外的是,入门满月之后的一天下午,婆婆到房间来,起先笑着说,「阿香,听汝二嫂讲,汝会吐了?入门喜哦!」阿香害羞的笑笑。进棋说,「按呢哦,有身了,上好袂阁叫阿香捧饭菜入去。」婆婆点点头,却掏出手巾来捂着嘴,好像吐了。进棋说,「阿母,安怎汝也会吐?」阿母仍然捂着手巾点头,「会吐,有时也会咳嗽,」阿母细声的说,「不定也被伊传染了。」进棋说,「汝袂去彼间就好,我拢嘛无爱去。」阿母一听却忍不住哭了:「我──,我──,我已经去彼间,去困四个多月了!秀珍走后就去了!」进棋厉声问道,「汝哪会去彼间困?」阿母又低声的说,「汝老爸叫我去的,伊一个人暗时困袂去,得揽一个人啦…,唉,袂讲啦,老岁仔人,见笑代──。」

进棋立即怒冲冲跑去后院,进了砖屋讲没两句,就被昭栋的砚台掷破额头,金花赶来时已见血。

「不孝子,读册无半撇,只会一只嘴,管汝老爸困汝老母!」昭栋气喘喘坐在椅子上指着进棋:「我无困汝老母,哪有汝这个歹子!汝给我跪落去!」

进棋没有跪,转身跑出去,边跑边哭嚎,额头的血一滴滴跟着跑。

阿香姨的大女儿秀桃两岁时,金花也咳血过身了。昭栋无人可揽着睡,暗暝睁眼到天光,自知时日无多,写好遗嘱分财产:进德八甲,进昌六甲,进棋三甲;现金均分,厝地共用,分家分灶

进德、进昌都没意见,进棋则哭闹喝酒博筊,昭栋出山也不披麻戴孝;反正无父无母无人管啦!

昭栋出山后,进德紧请土水师傅来,拆除红砖屋,消毒,整地,去台南买文旦苗,一欉欉亲手种落去。前庭的鱼池,小孩子曾经不小心掉进去,干脆买土添平,种了一园黄槴仔花,以后可以卖给人做染料,所得三家平分…。

进昌继续在公所上班。进棋继续喝酒博筊,分到的三甲地,一块一块的卖了,不到三年只剩两分地菜园…。

后来进棋输得连结婚穿的西装也当掉了,秀桃出嫁前一天,趁日落天光稀微时,骑他的二十八仔来永定,向我父亲借西装…。

幸而阿香姨的铁马已经赎回来,每年月亮节之前一礼拜,还是送文旦来给伊亲爱的小妹。